苏蕴宜自幼饱读诗书,也曾听人吟唱诗经《常武》,其中一句“王奋阙武,如震如怒。进阙虎臣,阚如虓虎”令她记忆犹新,自此便以为世间征战之威势,大抵如此。直到如今登临城楼,亲眼得见万马奔腾,方知震撼。
万支矛尖的寒芒连成一片流动的银鳞,恍若巨龙翻身时掀起的滔天巨浪。战马的鼻息喷涌凝成白雾,在军阵上方蒸腾,竟比晨雾更浓三分。
当北羯独有的狼头大纛在众人面前清晰翻卷时,整座城池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士兵眼瞳震颤,炊烟凝滞半空,就连檐角镇兽口中的铜铃都在这一瞬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大笑打破这凝结的空气。
裴七郎抱臂而观,朗声道:“北羯蛮夷,倒也学到了两分人样,只可惜……”
苏蕴宜贴心地发问:“可惜什么?”
“再如何装扮,终不过是沐猴而冠。”裴七郎说这话时,嘴角还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第30章
“裴郎君说得对!”楼登虎躯一凛,高声喊道:“羯人千里跋涉而来,定然疲惫,而我等养精蓄锐,又坐拥京口坚城,有何可惧?此战,我军必胜!”
“必胜!”
“必胜!”
众守军随之齐声高呼,雄浑声浪竟将北羯军压下的威势当头劈开。
“必胜”之音传至石安国耳中,这位能征善战的北羯国大皇子不过一笑,“一群两脚羊罢了,也敢言称必胜?”说罢,他握拳抬起左手,军阵中鼓声顿起,无数人举着箩筐、携带云梯,从羯人阵前涌出。
这显眼的一幕自然逃不脱城墙上众人的眼睛,苏蕴宜定睛一看,顿时蹙起秀眉,“那些人是……”
那些举着箩筐和云梯,从北羯人阵中朝着京口城墙冲来的人,竟都是粗布麻衣,一副汉人样貌。
“他们都是汉家子民。”
裴七郎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他沉声道:“这是北羯人一贯的战术,他们南下攻城掠地时,会驱赶所破城池中的百姓作为民夫,担土填沟,若成功填土活着回去,今日便有一碗饭吃,若死在半路……也就这么死了。”
苏蕴宜一时默然。
两人说话间,被驱赶的民夫已携土冲至羊马墙跟前。
羊马墙是城防体系中颇为重要的一环,筑于城墙之外,约一人高,用于阻挡敌军直接靠近城墙,同时也为守军提供隐蔽的射击位置。
民夫们冲到羊马墙前时,通常会遭到弓弩射击,而京口守军之无能实在出人意料,这一次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十分顺利地就将筐中所带的杂物泥土倒入护城河中。
捡回一条命,民夫们大喜过望,立即回撤。而在他们之后,那些扛着云梯的民夫们也已抵达墙下。
羊马墙之后便是大片的平坦区域,只要能越过这里,云梯就能直架城墙,届时真正的北羯士兵便要出动了。眼见那一架架云梯被毫无阻碍地扔过羊马墙,楼登心急如焚,“郎君,还不放箭吗?”
裴七郎悠然摇头,“不急。”
“郎君,若如此轻易就叫羯人拿下羊马墙,他们实力全存,只怕我们守城艰难……”楼登只当是裴七郎不知兵,竭力解释着羊马墙的重要性,而裴七郎却始终笑而不语。
“七郎是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裴七郎循声望去,“宜儿不妨再猜猜?”
滴溜溜转动眼珠子,苏蕴宜沉吟着道:“北羯军擅长骑术与搏斗,而我军胜在弓弩之利,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流民制流民,好将有限的箭矢用在北羯士兵身上。”
在楼登诧异的眼神中,裴七郎笑道:“宜儿果然是我知音。”
而另一头,石安国眼见民夫们如此轻易就直冲到羊马墙下开始翻越,不由哈哈大笑,“果然如公仪先生所言,那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连他手下这些士兵也尽都是些软蛋,被我军逼迫至此,竟连一支箭弩都不敢放!”
公仪老头儿见状,也是捻着胡须自得一笑,然而不过片刻,他手上动作顿住,眉头渐渐锁紧,“殿下,那羊马墙似乎有些不妥。”
他们这一路南下,掳掠的民夫不知凡几,因视今日为此行最后一战,不惜本钱,将民夫尽数投放,只求速胜。而这样多的人力投入下去,却尽都消弭在那堵看似寻常的羊马墙之后——所有翻墙越过的人,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等待这许久,竟不见一架云梯架上城墙。
“莫非是那朱化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石安国当即下令,命他一亲卫拓跋冲率队前往那羊马墙后一探究竟。
拓跋冲旋即领命出发。
这一支披甲策马,显然不同于寻常民夫的队伍甫一出现,立即便吸引了京口城头上所有人的目光。而裴七郎也终于下令放箭齐射。
弓箭手们早已做好准备,箭矢如黑色的鸟群般飞扑直下,簌簌如雨。北羯士兵在箭雨下接连摔倒,却无一人犹豫动摇,反倒齐齐撑起盾牌,硬是用性命将拓跋冲护送至羊马墙下。
等到翻越羊马墙时,又是一批北羯士兵中箭丧命,这一支五十人的小队,真正翻过羊马墙的,只有包括拓跋冲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
他们越过羊马墙,却一脚踩空,纷纷掉进一个深坑中。
看着坑底横七竖八躺着的民夫的尸体,拓跋冲不惧反笑,“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机关,原来只不过是多挖了一道坑而已!既已得知实情,咱们即刻翻墙回去,向殿下复……”
话音未落,拓跋冲忽觉后心一凉,口中不自主地涌出鲜血,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突出长枪血色的枪头,而这柄长枪的枪杆,却握在一具“尸体”的手中。
那“尸体”从尸堆上翻身而起,他左眼下有一块宽约四指的红斑,仿佛血目,正冷冷睨着拓跋冲。
原来如此,真正的杀机不是羊马墙后面的深坑,而是深坑中伪装成尸体的人……最后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拓跋冲只觉心口枪头搅动,缓缓抽出,他的生命也随之被抽去,双膝砰然跪地,倒入尸堆,成为其中的一员。
褚璲手持长枪,对着拓跋冲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呸!北羯狗!”
他们按照裴七郎的吩咐,扮成民夫的尸体藏在坑中,先前所杀的都不过是些受制于人的汉人,虽说下手并不会因此手软,但心里头也不甚好受。直到此刻,亲手刺破北羯人的躯体,身上沾染了北羯人的鲜血,他们的心脏才似活过来一般剧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也因此沸腾。
潜藏于心底的那点恐惧至此彻底消失,褚璲霍然抬头,双目炯炯,似将越过面前的羊马墙刺向北羯大军。
他一摆手,“继续潜伏!”
站着的流民们复又消失,深坑内死寂一片,仿佛只有满地的尸体。
拓跋冲是北羯贵族子弟,石安国的心腹,他一去不复返,本身就已经能说明
很多问题。
公仪老头儿沉吟道:“那堵羊马墙果然有鬼,朱化小儿倒比我想象中的有点儿本事。”
“管他什么鬼怪,在我的北羯铁骑之下,纵使神佛也给他斩落马下!”
石安国拔刀出鞘,正要亲自率众冲锋,却被公仪老头儿拦下,“殿下且慢!我们此行深入锦国腹地,轻装简行,为的不过是速战速决,若被朱化拖住,战事迁延,其余原本袖手旁观的汉军前来相援,断了退路,届时便是灭顶之灾!”
“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暂且鸣金收兵,传令给那朱化,告诉他,若肯交出城中六殿下,我军即刻退兵。”
石安国的眉头打成一个死结,“你之前不是说,那老六未必真在城中?”
公仪老头儿“嘿嘿”一笑,捻着胡须缓缓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趁朱化忙着想对策的时候,咱们遣人细细查探京口附近,我就不信,此地真就固若金汤!”
……
待杀完第三波羯人之后,北羯军终于鸣金收兵。
藏身在深坑中的流民军也得以现身,把坑中尸体扒了个一干二净后,将其掷出墙外,堆成一道阻碍。
褚璲前去面见裴七郎时,楼登尚且陷在晕晕乎乎之中,“就……就这么打赢了?竟然如此轻松?”
冷哼一声,褚璲道:“这是郎君精心谋划,想出羊马墙之计一时吓住了他们,否则北羯人又岂是好相与的?”又转向裴七郎拱手道:“郎君,北羯人虽暂且退兵,却未伤元气,恐他们不日就会再度攻城,咱们须得做好准备。”
“不错,北羯人一向好战,他们千里迢迢来此,不达目的必不会轻易罢休。”裴七郎朝旁一伸手,苏蕴宜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放到他手上,“这是方才羯人射到城头上的,上面写了,只有我们放了北羯六皇子,他们才肯退兵回返北羯。”
楼登顿时面色如土,叫苦不迭,“这都是那朱化惹出来的祸端!我们哪里去找什么六皇子七皇子的?!”
“北羯人未必是真心想叫我们交出那所谓六皇子。”苏蕴宜忽然开口:“以我之见,所谓退兵的条件,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若我们信以为真,他们正好趁虚而入。”
厅中所有人一时都诧异地看着苏蕴宜,她不禁有些羞怯,缩了缩头,“你们若觉得我说得不对,便当我没说过好了……”
“宜儿说得很是。”裴七郎含笑看她,“北羯人心中所想,大约便是如此。”
“趁虚而入……”楼登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喃喃道:“这京口城的弱点是在哪里呢?”
“外城。”
苏蕴宜和裴七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
次日丑时,月黑风高,夜色如墨。
破败低矮的城墙被夜幕隐约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尸骸。
亲卫在石安国耳边低声道:“公仪先生已命我等查明,此地乃是京口外城,原是收拢北地汉人的地方,因锦国朝廷视他们为累赘,外城城防破败不堪,若从此地偷袭,定能杀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石安国浓眉紧锁,在亲卫们跃跃欲试的目光下,他缓缓摇了摇头,“从昨日那羊马墙的布置来看,朱化似乎并非如传闻中一般的无用之人,说不定他已经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切不可轻举妄动。”
“你们二人各率一队人马,潜入外城,看看城内有无埋伏,若有……”沉吟片刻,石安国眸中寒光一闪,冷笑道:“咱们便放火箭,把他们统统烧成烤全羊!”
第31章
石安国此行所率皆是北羯军中精锐,趁夜刺杀攀城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很快就瞧见手下将士如猿猴一般从那低矮的城头上翻过。
军中其余人等俱都屏气凝神,等待着外城中的动静。
不多时,夜空鸣镝响彻——这是约定好城内没有埋伏的信号。
“竟然没有埋伏?”
石安国不由诧异,可他很快就想到了理由,“看来那朱化不过如此,想出那羊马墙之计恐已费尽了他的心思,如此甚好,就叫此战终结在今夜!”
鼓声骤然响起,石安国高举长矛,大声呼喝:“北羯的勇士们!从古至今,从未有羯人饮马京口城中,今夜,便将是你我开创伟业的第一步!给我杀!”
先前潜入外城的北羯士兵自内打开城门,铁骑奔腾,如玄色飓风一般咆哮席卷而入。
外城内除却堆着一些寒酸棚屋和杂物外,果然毫无防备,石安国心中愈发轻蔑,战马全力奔腾之下,迅速便抵达内外城交界处,此处竟还有一座城门,且高大巍峨,显然是新修过的。
石安国哈哈一笑,“这些汉人,防备起自己人来倒是谨慎。”他浑不在意,当即下令攻城。
这巨大的响动终于惊醒了京口守军,他们一面惊慌失措地往城内报信,一面开始手忙脚乱地御敌。
这一场守城战,似乎直到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
面对攻势凶猛的北羯军,守军也逐渐缓过神来,弓弩、金汁、铁蒺藜轮番上阵。石安国目力极佳,他亲眼所见,自家将士分明有好几次都将云梯架上城墙了,可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进攻,却愣是没一个成功登先的。
城头那些汉人守军们,看似慌张,其实行事颇有条理,要么就是平日里训练有素,要么就是……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石安国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然而不待他开口下令,左右便响起士兵们的惊呼——“殿下!快看!我们的营地!”
猛然回头,石安国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的是熊熊火光。
冲天的火焰在夜色中狂舞,大火似乎将整片夜空烧得翻卷沸腾,浓烟滚滚,遮天蔽月。
石安国仿佛能看见无数条赤红的巨蟒在自家营地帐篷间游走,火舌舔上帆布,发出“嘶嘶”的声响。烧红的铁甲爆出石榴籽般的火星,留守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扭曲。
纵然相隔数十里,他却依然听到了士兵们的惨叫,是绝望、剧痛而凄厉的,如钢针般刺透他的耳膜,凌迟他的肺腑。
公仪先生曾提过的“调虎离山”四字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强忍着恼怒与心痛,石安国怒吼:“撤退!即刻撤退!”
早在看见营地上空可怖的火光时,北羯士兵们便已心生惧意,如今闻得鸣金,顿时大松一口气,迅速收拢后撤。眼看那外城城门已近在咫尺,忽而当头又是一阵箭雨齐射,如虎啸般的吼叫在耳边炸响——“羯狗休走!”
石安国定睛望去,只见领头一个魁梧大汉率众从内城追来,那大汉眼下一块狰狞红斑,竟如火光般耀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