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知道了。”
许久之后,裴七郎才艰难地拖动目光,重新看向面前正在等待自己示下的楼登,思索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方才他问了什么。
“郎君,羊马墙内外沟壕均已挖掘完毕,郎君可要移步视察?”楼登浑然人精一个,当即察觉到了裴七郎的失神。
“我这便去。”裴七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撑着桌案站起身,却不慎脚下一软,竟又重重跌坐回椅子上。
“郎君!”姚子昂立即焦急上前,楼登也跟着表现,“哟,郎君怎么了这是?可要传医者?”
裴七郎面色郁郁,只是摆了摆手。
姚子昂忍不住道:“其实郎君大可将苏女郎留下,以郎君之尊,能得您的喜爱,本就是她的福分……”
一眼横来,姚子昂讷讷噤声。
裴七郎又看向茫然的楼登,“方才楼将军可曾听到什么?”
“……不曾!”楼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将只是来请郎君移步视察羊马墙,郎君既然身体不适,末将这便先行前往。”
“去吧。”裴七郎淡淡道:“我用过药后便前去。”
楼登忙躬身退下,待出了摘星楼,想起裴七郎方才那副神态,不由“嘶”了一声,摩挲着胡茬玩味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如裴七郎这般人物,也会为一女子神魂颠倒,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绝色……”
正琢磨间,一道倩影飘然而来,那女郎虽一袭男装,却难掩身姿窈窕,雪肤乌发、眉目如画,从楼登身边掠过,有如烟霭飘渺。
楼登怔忪许久,待他回头张望时,那人却已消散在楼梯尽头。
……
一盏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药终于再度被送到裴七郎手中。他也不知同谁说:“吃过这盏药,我就去巡视。”
回应他的,仍只有鼻尖氤氲的淡淡药香,一如昨晚她颈间的气息。仿佛假寐时,她那根柔软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鼻梁,停顿在唇间。
随后手指撤去,他还闭着眼睛,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可等到的却是她抽身离去,再回返时,只丢给自己一句“你会怪我吗?”
裴七郎当时只想解了腰带将她双手捆住,把她困锁在榻上,看她流泪挣扎,用那一双盛满泪水的桃花眼怯怯望着自己软语哀求,然后自己就可以说:“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冷静下来,裴七郎不得不承认陆石说的是对的。
他看似尊贵,其实与那等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没有多大区别,何必非要把她一并拽进火坑?
……算了。
裴七郎默然凝视着手中的药盏,那漆黑的药汁恍惚倒映出某个人的笑靥,是娇柔、怯懦却又暗暗藏了点狡黠的。
他嗤笑一声,随手将药盏一丢。
“哗啦”一声,瓷片随着药汁迸裂四溅,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叫。
他愕然转头,却见那人正蹙眉站在不远处,捂着胸脯嗔怒地看着自己,“好好的药,你砸了它作甚?”
姚子昂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苏女郎?!”
苏蕴宜转头问他:“他今日可吃过药了?”
不待裴七郎阻止,姚子昂已忙不迭地摇起了头,“郎君还不曾用药!”
“再去煎一盏来。”
眼看姚子昂迅速消失,裴七郎只好收回抬起的手,悻悻按在桌案上,“你怎么回来了?”
“你希望我去哪儿?”苏蕴宜主动走到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昨日才压下去的病症,因他不肯吃药,大概又起了烧,此刻脸颊泛着异样的薄红。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叫你按时吃药,这么大的
人,吃药还要我哄吗……”
话音停滞,她伸到一半的手被另一只手攥住了,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她的手腕都隐隐作痛。
“苏蕴宜,你知道我的意思。”裴七郎看着她,眼底也是红的,像涌动着火光,而他快要压制不住。
苏蕴宜挣了两下没挣脱,有些赌气地撇过头,“我不知道!”
耳边传来一声混着热气的轻笑,裴七郎一字一句道:“那我现在同你说明。”
“苏蕴宜,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随后,她身子一轻,竟是被他抄膝抱起,又重重丢到床榻上。
第29章
一个时辰前
两人一马自护城河上奔驰而过,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出来了!”陆石的声音夹杂着风声自后传来,他快活得似乎就要飞起来了,“五娘,待把你送回家后,我也想在吴郡待一段时间。我想过了,难得来锦国一趟,何必急着回北羯跟人勾心斗角?哼,我就不回去,且让我大兄去跟别人打生打死!”
“五娘五娘,听说吴郡很美,有桃花,有杨柳,有燕子金鱼……这些我统统都没看过,你带我去看,好吗?五娘?五娘!”
一个激灵,苏蕴宜回过神来,勉强冲他笑了笑,“抱歉,陆石,我暂时不能陪你去看桃花杨柳。”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骏马被骤然勒停,人立而起,在嘹亮的嘶鸣声中,陆石愕然的目光定在苏蕴宜沉默的侧脸上。
“你是不是在想裴七郎?你担心他会怪你?”
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陆石挣扎了许久,才从口中挤出一点声音。
苏蕴宜摇了摇头,“我想过这个问题,而我给自己的答案是,他怪我也好,不怪我也罢,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当我并不在意他的想法时,我还是不想走。”苏蕴宜扭头看着他仓皇失落的眼眸,露出一点笑,“你知道我在吴郡苏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呼奴唤婢,仆妇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食不精,无衣不美,我在家中唯一的烦恼,是和我的姊妹们偶有龃龉,当时我以为,这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苦楚。”
“直到来了京口,见了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苦难,我才发现我那点烦恼跟他们的经历比起来,如同水滴比之汪洋,根本不值一提。如今他们还在坚守,准备随时拿命来守卫京口,我又怎能如此胆小怯懦,连留下来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勇气都没有呢?”
“在千军万马面前,我连蝼蚁都算不上。”苏蕴宜微微叹了口气,又笑道:“可我还是想着,或许我能为京口流民,为大锦百姓,为这天下苍生,做一点点事情。”
看着她的笑脸,陆石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所以你专程来这一趟,只是怕我不肯走?你就不怕,我强行绑了你去北羯?”
“你说过不会勉强我的,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信你。”苏蕴宜认真地道。
“朋友?”陆石自嘲地笑了一下,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却始终没动。
他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翻身下马,面朝着自己后退两步,摆了摆手,“快走吧,陆石,后会有期!”
陆石勒缰回身,眸中火光涌动,仿佛要将她的轮廓烙在眼瞳里。他高呼:“五娘,你记住!我迟早会回来求娶你!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尾声混着扬尘漫起,苏蕴宜怔在原地,看着陆石策马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此方天地,只剩下自己,和天穹一轮明月而已。
而此刻,明月西沉,就压在自己头顶。
“不……不行!你不是……你不是还病着……”
床帏摇晃,蓝衫子,绫白里衣,藕粉抹胸,混着更为宽大的男子青袍,一件,一件,又一件地坠落堆叠在地。
苏蕴宜有如一条白鱼,在床榻间闪躲游离,却最终被捉了手腕,按在砧上,难耐地长吟,仿佛快被吸出魂灵。
裴七郎抬起头,喘息着道了声“不妨事”,又附身而下,堵住她的嘴唇。
碾动、纠缠,过于炽热的气息在彼此鼻尖唇畔纠缠。
他后知后觉地分开一点,“你也发烧了?”
当即皱眉,裴七郎坐身而起,“你怎么不同我说呢?”
苏蕴宜微微睁开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茫然看着裴七郎抓起一旁的被褥,正要往自己身上裹。方才被他手指、嘴唇碰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似的烧灼,不得浇灭,反倒火上添油。
一点怒意从心头窜起,苏蕴宜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裴七郎掀翻在床,“起头的是你,如今叫停的也是你。”
“裴七,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裴七郎尚且陷在怔忪中时,沉重骤然坐落。那熟悉的欢愉席卷全身,他如弓弦般紧绷,喉中发出自己也陌生的低吟。
而苏蕴宜垂眸俯视,周身赤裸,姿态凛然,竟恍如神女。
裴七郎痴痴仰望着她,在彻底沉沦前,心想:她究竟挖了多少草药,怎么力气变得这么大?
……
当东方泛起蟹壳青的晨雾裂开一道缝,阳光由此刺入,本该静谧安祥的荒野,却被莫名的力量骤然震碎——乌鸦振翅,夜鹭惊飞,整片荒原的草茎都朝着西北方向倒伏。
倘若有老于行伍的士兵在附近,立时便能觉出,这是有大批骑兵策马朝此奔驰而来的征兆。
马蹄踏过之处,草皮翻卷如浪。领头身穿银甲、头戴翎盔的的将军回头,只见自家骑队碾过这片隶属锦国的土地,竟如铁墙般势不可挡,不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此来锦国一游,所带士兵不过万数而已,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所遇守兵均避而不战,足可见汉人羸弱,我北羯铁骑踏遍这江左,定然指日可待!”
左右立即高声吹捧奉承,这个说“大殿下威武不凡”,那个说“汉人岂敢直面殿下锋芒”,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幽幽响起,“攘外必先安内,若国内有人掣肘,大殿下纵使神勇无双,南征之路终究难以为继。”
一语既出,众人皆闭口不言,四下一时只剩下隆隆马蹄声。
北羯大皇子石安国,便是那银甲将军,他眉心猝然一跳,却很快复于平静,扭头朝那说话之人颔首道:“公仪先生说得是,待我踏平京口,除掉石观棠那小子,朝中那些与我作对的人,自然便知道以后北羯的风该往哪儿吹。”
被称作“公仪先生”的那花白胡子老朽却兀自摇了摇头,“六殿下潜入锦国是不假,其身在京口的传闻却未必是真的,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凭他,岂能探得六殿下的行踪?”
“什么?”缰绳被骤然勒紧,骏马吃痛嘶鸣间,石安国霍然转头,一双铜铃大眼瞪着公仪老头儿,“你怎么不早说?若他不在,我岂非白费这一番周折?!”
面对石安国的怒吼,公仪老头儿却捋着胡子一笑,“殿下稍安勿躁,且听老朽一言。殿下有意南征,而我北羯兵强马壮,所虑者不过是以六殿下为首的朝中众臣反对而已,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六殿下尚不满二十,黄口小儿而已,之所以如今能与殿下分庭抗礼,所凭借的不过是陛下的宠信,其本身并无倚仗。纵使今日除去了六殿下,来日陛下也可以扶持九殿下、十殿下。”
公仪老头儿向他拱手缓缓道:“陛下贪恋权柄却已年老力弱,而殿下又正值壮年,父老子壮,岂能不疑?殿下所虑之事,皆因此而起。”
周围鸦雀无声,亲卫们面面相觑,恨不能捂住耳朵躲进地缝里。
而石安国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世间也只有公仪先生一人会同我说。”
他翻身下马,走到公仪老头儿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请先生
教我。”
“法子倒也简单,突破口便是这里。”公仪老头儿挺直了腰板,伸手一指,“只消殿下以雷霆之势踏平此城,文武百官便会知道,我北羯天下,终究是握在年富力强者的手中!”
石安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厚重粗糙的夯土城墙顶上书两个斑驳的大字——京口。
卯时才至,裴七郎收到了北羯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一刻钟后,他便已登上城头,身旁还跟着换上一袭戎装的苏蕴宜。
京口城外,铁甲汇成的暗潮自地平线涌来,初时像蜿蜒的墨线,转眼便漫成遮天蔽日的玄色洪流,整片原野仿佛被泼翻了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