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刚得了陛下亲赐的银章,江璟元说话时腰杆子挺直,底气十足。
某种程度上,独特刻迹的银章成为大臣引战的工具,大大加剧了臣僚之间的矛盾。
当着陛下的面,陆云铮不敢懈怠,立即正色反驳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指责皇贵妃娘娘之意!微臣所言字字句句为江山社稷,绝无私心,更不是如江大人所谓的‘过河拆桥’!”
江璟元还待再辩,青纱帐内传来君王的敲磬声,幽凉悠长。
斋醮清净重地,不容喧哗。
二人同时闭了嘴。
从来臣僚相争,陛下都说些无关痛痒的劝和之语,隔岸观火,基本不惩罚任何一方。
当下跪安辞别君上,悻悻退了出去。
陆江双方明明是一家人,却闹得势如水火。在这场没有胜利的政斗中,圣上充当裁判的角色,泛着中立色彩,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向着谁也不冤枉。
江家自恃有圣上亲赐的银章做底牌,陆云铮也有,且获得的还比江家早。双方实力差不多,展开持久拉锯战,反目成仇,彼此猜忌牵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却彼此看不顺眼。
每当自身前进一步时都有敌手疯狂扯后腿,最终结果是谁也别前进,相互攻讦成鼎足之势,一块耗死,满朝没有权臣的存在,唯圣上一家独大。
陆云铮情绪低落,在马车中青筋暴起狠狠揉着额。他规谏圣上停止斋醮,莫要沉迷女色,并不是过河拆桥欲中伤皇贵妃的意思。
他始终觉得自己与皇贵妃娘娘有特别的缘分,他成就了皇贵妃,帮她上尊号;皇贵妃也成就了他,帮他当上了首辅。他们二人不是男女姻缘关系,却存在着某种神秘磁场。
一直以来他对皇贵妃娘娘是有好感的,且这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还越来越浓。皇贵妃娘娘令人如沐春风,仿佛相知多年的挚友,很有亲和感,绝非旁人口中说的妖妃。
皇贵妃娘娘深居九重宫阙之中,他能见面的机会太少了,每日只在宴会上遥遥望她一眼,转瞬即逝,她身畔永远有陛下陪着。
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和皇贵妃娘娘坐下来好好谈谈,他们如此有缘,定然冥冥中某种注定,相互深入了解一下也不错。
可惜后妃与外男单独相见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也是有妻房的人,理当避嫌。
女子在后宫应该很艰难吧。
后宫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是一个变形的官场,身处其中需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侍奉圣上的同时提防旁人的算计。
皇贵妃娘娘看上去郁郁寡欢,总以帷帽遮面,似很内敛胆小。陆云铮没见过她的面容,却莫名有种灵犀,她的眼睛中一定是浸满悲伤的。
那日她冲他摇铃……说句不好听的,跟被绑架了向他求救一样。
一入宫门深似海,或许她最开始也是不愿远离家人,去摘那天边星星的。
……
至陆宅,丫鬟正在给江杳的眼睛敷药。
陆云铮与江浔两日来相互攻讦,永无宁日,江杳夹缝生存十分难堪,泪流得多了些,眼泡红肿,需以明目草药调理。
见爱妻如此,陆云铮愧怍之意涌起,从丫鬟手中接过草药,亲自伺候江杳。
“杳杳,眼睛肿了?”
江杳被蒙着眼睛,“陆郎,是你吗?”
陆云铮歉然挤出一个笑,将她沾药的发丝拨到一边去,“对不住杳杳,内阁近来不太平,让你跟着担心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江杳想了想,肺腑深处吐出口气,吟道:“君臣千古义,死生一般心。你不赞成爹爹的作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陆云铮听她这么说,眼角蓦然发酸,多少人误解他嘲笑他,杳杳一直这样温柔陪伴着他,甚至摒弃了父兄。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朱唇,旖旎的气息洒落,有感而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江杳半推半就地接受着他的爱吻,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帘幕落下,二人衣衫尽褪,滚在一起。
江杳刚敷的草药掉了,只得找时间再敷。陆云铮一边吻着她,一边将她占有,大汗淋漓,呼呼喘着粗气,将头埋在她怀里。
室内弥漫着缱绻的氛围,天昏地暗,衣衫凌乱,浑然忘却天地万物。
良久,方云销雨霁。
二人没急着清洗,陆云铮埋在江杳怀中,像个天真脆弱的小孩子,嗓音沙哑。
“杳杳,我好累。”
江杳擦了擦脸上的汗,一下一下抚慰着陆云铮的长发,“没事的陆郎,所有事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杳杳,无论何时你都要站在我这边。”陆云铮蹭着她,黏黏糊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江杳嗯了声,垂首嘬了嘬他额发。
“只要你不嫌弃我,陆郎。”
陆云铮受到了莫大的熨帖,四肢百合流淌着惬意,将全身浊气排出,一扫多日来的愁云惨雾。
他脸颊正好贴在江杳腹部,便轻柔抚摸着,盼望那里面的小生命,“杳杳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药?”
大夫说,那求子的方子需每日吃两次。
“一直吃着呢,”江杳的手也覆在肚皮上,“希望那药能灵验呢。”
“一定会灵验的。”
陆云铮歇了会儿,攒了攒力气,复又将她按倒,笑道:“为夫再给你播点种,辛勤耕耘才能有收获。”
吻啃上来,再度行凶。
二人笑嘻嘻,蒙进了被窝里,荒唐一场。
第47章
皇后既薨,后位空悬。
国不可一日不君,君不可一日无后。虽圣上为元后守丧而暂不立后,选拔新后的事总要提上日程。
后宫之中唯皇贵妃林氏得宠,但林氏出身不好,龙虎山上一道姑,且素有祸国妖妃之称,圣上因她而廷笞百官,丧命的冤魂不计其数,许多人对她抱有极大的恨意。
关于立后一事,廷臣分裂为两派。
一派支持皇贵妃林氏晋升为后,成员大多数是在议尊号中获得甜头者,擅长逢迎君心,无所不用其极,代表人物是江浔和他儿子江璟元、郭阳、徐青山等。
另一派则是因皇贵妃上尊号而廷杖获罪的臣子、亲眷、座师故友等,这些人与皇贵妃有不共戴天之仇,誓死捍卫儒家正统,坚决反对皇贵妃封后,代表人物顾淮、吕宗颐等。
出乎预料的是,首辅陆云铮站第二派,即不支持林氏为后。他过往惯来是坚定的贵妃党,这次却一反常态。
江家人指责陆云铮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实则从陆云铮的角度,他当初支持皇贵妃只为了仕途,皇贵妃本人并不适合当皇后。
一国之母光明浩荡,该由端庄的世家小姐担任,而皇贵妃身上总似有似无一股抑郁之气,为妾尚可,为国母则略显不足,毕竟国母是与帝齐体共挑一国大梁的。
陆云铮倾向于站在大局的角度思考问题。
两派关于立后之事展开激烈交锋,相互劾奏,恨不能将对手一棒打死,争论许久难以定论。
……
夜,月晕如霜,黑暗染就了古殿檐头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煊赫的朱红,沉寂如水,春宵的花影静静摇动。
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斑斑驳驳,时而有蜂虫叨扰。林静照在庭院树影下乘凉,不断扇着圆扇,一袭凤蝶百褶裙滑胜绸缎。
前朝关于立后的传闻多多少少也流了些到她耳中,作为当事人她当不当皇后无所谓,左右一辈子困死宫中,怕只怕家族内讧,父兄和陆云铮自相残杀,中了圣上的离间之计。
林静照薄愁之中一双寒烟眉似蹙非蹙,漾起忧郁的流波,在月雾下纯净又圣洁,白得发亮,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朱缙过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他凝了下,脚步下意识放慢。
林静照嫌春夜燥热,微微敞开领口,同时扇扇子的幅度加大。忽被一凉润修洁的玉手握住了扇,横夺而去。
她本能地回头,却见是陛下微微含笑在身后,心口猛然一缩,起身行礼:“陛下。”
朱缙免她礼,“夤夜了,皇贵妃还在外面坐着。”
林静照垂了垂鸦睫,“陛下连这点自由也要限制臣妾吗?”
“朕不过说一句,瞧你夹枪带棒的,”他握了她的柔荑,夹杂轻微责怪,“夜间风凉。”
他好似在关照她,站在君王的立场上。
林静照微微挤出一丝艰难的笑。
春宵并不凉,反而有些闷热。
至殿中,朱缙逡巡着她平日寝所,内室果真有一画梁,恰好是踩在圆凳上能搭到的高度。
他眼色不着痕迹地飘凉。
林静照暗暗心虚,很怕他会拷问什么。这是他第一次驾临她的寝殿,从前都是她去显清宫侍寝,没有他纡尊降贵来嫔妃宫里的。
如果他一声号令下去,画梁说拆便拆。她的所有披帛衣物已被收走了,画梁再一拆,她以后半点做那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静照咳了咳,赶忙上前挽住他,叫芳儿上了一盘桂花糕和两盏清茶,请他来坐具边歇息。准备不足,些微简单茶饭,毕竟是没想到圣上会夤夜驾临。
坐榻上还杂七杂八地摆放着她的物件,避子香囊,手帕,扇子等等,素日里她闲极无聊,总这些小物件拿出来摩挲把玩,此刻胡乱收起。
朱缙拿起她的手帕,上绣兰花,细腻精致,是她亲手绣的,一针一线沾满了女儿家衣襟上的清爽气息,丝丝透过鼻窦。
刚要放在鼻下,听她清脆地叫道:
“陛下,您还给臣妾。”
朱缙轻淡一笑,“原来你平日这样躲懒,闺房也不好好打点。”
“臣妾并不知陛下大驾光临,否则会好好收拾的。”她执着地讨要自己的东西,“您把手帕还给臣妾。”
他反而不紧不慢了,“你急什么,莫非有什么特殊寓意?”
林静照咬了咬牙,半怨怼半埋怨地道:“没有。陛下不能这么登徒子,私摸女儿家的贴身之物。”
朱缙一本正经,口吻奇冷无比,“大胆,敢管朕叫登徒子了。”
林静照不甘,竟壮着胆子从他手里夺走。朱缙高高将手扬起,她个子矮些,只得踮起脚尖去够,颊上泛起急躁的潮红。她在盯着手帕,他却在盯着她,一着不慎,她跌撞在他怀里。
恰好两颗心脏撞在一起,朱缙猝然过了酥酥的电流,似春水融化,将内心坚冰撞裂了罅隙。
朱缙漆眸掀起波澜。
林静照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略有些踌躇,鬓间流苏珠花松懈了。
朱缙隔了会儿,咳了咳,道:“皇贵妃越来越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