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想法让他浑身一颤,后背霎那间浮起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位京城来的大人也就算了,即使怀疑他,也没有直接证据。只是那三家就不一样了,若真懂了这样的念头,只怕他全家都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苏阳。
他神情一慌,忙解释道:“林大人!我是真不知情啊大人!我也不知道潘大人房中为何会有人皮头套啊!一切都跟我没关系啊大人!”
不是解释给她听的,而是借她的耳朵,说给那三家听的。
只是他这番慌乱的解释倒是让林清如狐疑起来。
她其实大概已经厘清了大部分的线索。
而作为关键证据的人皮头套,确确实实是指向了潘辰茂。
从动机、证人、到证据链条,似乎都十分完整。
就像对于乔康年的定罪。
林清如轻轻叹了一口气,凶手的准备,当真十分充分。
她一边吩咐沈知乐,“将重要物证全部收起来。”一边望着一地的狼藉,转头向尹川穹,“可以收拾现场了。”
尹川穹脸上有明显的迟疑之色,他略带试探地问道:“林大人……这凶手,您可是已有决断了?”
“除了潘辰茂是凶手外……”林清如挑眉看向他,“尹文书,你还有别的看法吗?”
这样的回答太过简单直接,让尹川穹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头套是在这里没错。只是……难不成是潘大人自己杀了自己?”
不,她说的只是前三起案件。
“根据证人口供,昨夜凶手的身高在四尺二寸左右。弯腰驼背,身材矮小。”林清如说道:“这与前几起案件的凶手特征是无法对应得上的。”
“大人的意思是,昨夜的凶手,另有其人。”尹川穹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那林大人可知凶手是谁了?”
“他自己做了什么恶,便会有什么样的人找上门。”林清如眼神刮过尹川穹的面庞,眉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不知是警告还是提醒,“尹文书,你说呢?”
这样犀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让尹川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诺诺地点头应下。
见沈知乐收好物证,林清如带着他离开县衙。
他似乎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早已憋了许久。“大人!人皮头套是怎么出现在潘辰茂的房间之中的啊!潘辰茂真的是前三起案子的凶手吗?这不符合常理啊?还有!昨夜的凶手您知道是谁了吗?”
许是他一时间的问题太多,林清如只是沉默应对,并未直接回答他。
沈知乐急急追上前去,捋了捋话头,一个一个问道:“我觉得潘辰茂应该不是前三起的凶手。大人您忘啦?潘辰茂也不太符合凶手特征的。”
林清如依旧还是沉默。
她并非不知道此间的关窍。
只见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沈知乐,“你更愿意相信心中的猜测,还是现有的证据?”
虽是疑问句,但她的神色十分笃定,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沈知乐看着她郑重的眼眸先是一怔,随即低声说道:“大人,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吗?”
这就像她刚才的问句,一切只在她的选择。
两三步路便走到了客栈门口,林清如似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去叫雪茶下楼吧。还得让她为我们带路呢。”
第104章 宛淑为谁
林清如跟着雪茶的脚步, 到了城郊山脚下一处僻静的小院。这里四处都种满了桑树,绿莹莹的一片,将那户小院掩映其间。
院外的篱笆低矮地围成一圈, 远远便见院中晒着许多不知名的药材,竹编的簸箕高低错落地摆放。
阳光从树荫的间隙中缕缕洒下,形成大大小小暖黄的光斑, 照在院中女子的身影之上。她坐在一方小凳上, 垂着头, 用石制的药碾磨碎药材。
这样沉静的一幕似乎带着让人不忍打搅的美好。林清如在门外驻足良久, 终究是轻轻叩响了院门。
粗嘎嘶哑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响起,“进来吧,没关门。”
木门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之后, 带着不堪重负的摇摇欲坠, 发出沉闷的声响。
院中碾药的正是那个跛脚的大夫,她这次并没有将全身严严实实地包裹,那的确是个女子的模样。
林清如只见她低头垂下的发丝阴翳住了她大半张脸,其余青黑长发被扎成松散的麻花辫。在辫子的发尾, 簪着一朵明黄色的小花。那是山野间最常见的野花,带着那样明亮又活泼的色彩。
跛脚大夫似乎并不奇怪林清如的到来, 只停下手中碾药的动作, 起身一瘸一拐地进入屋中, 拿出来两方同样的小凳, 放在她们面前。
而后又继续了手中的动作。
林清如就着小凳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的脸在阳光之下有骇人的疤。那夜客栈蒙面所见, 可见一斑。那张脸上没有一处完整, 崎岖的疤痕带着带着凹凸的弧度, 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 然后被衣物遮掩。
其实她的眼睛很漂亮。林清如想, 如果没有这些伤疤,她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似乎是注意到林清如久久凝视的目光,她扯动嘴角,“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的脸因为伤疤似乎有些僵硬,也不能做出很好的表情。在她说话时,是先在嘴角扯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然后声音才从扯开的嘴中发出。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嘶哑。
林清如凝眸看着她,索性单刀直入,“令宛淑,是你吧。”
“谁?”她闻言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林清如。
她的声音似乎是嗤了一声,只是她脸上的疤痕不允许她做出太多的表情,“令宛淑是谁?”
双眸久久对视,林清如并未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不带有任何疑问与慌张,是一种空洞的迷惘。
她并未在意她看似否定地回答,只自顾自地说道:“你的嗓子,与你的脸……”
她语气微微一顿,声音放轻了些,“是四年前在那场大火中造成的吧。”
跛脚大夫挪开与她对视的眼眸。又垂着头,开始滚动手中的药碾。
回答林清如的只有沉默。药碾碾碎药材的声音很干脆,这样细碎干燥的声响似乎很适合这样明朗的天气。
“虽然我不知道义庄的五具尸体是怎么做到的,但令家,应该是有人活下来了吧。”她的沉默让林清如好像在自言自语。
只是她今日来,也并非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
“这些凶案,是出自你的报复吧。报复他们对你姐姐所做的一切。”林清如环视院中,“你精通医理,提炼出醉肌散应该不算难事。
在每起案件中,你先是在一场大火调虎离山,再火中假扮令宛贞引得他们惊惧害怕。
最后潜入死者房间,以醉肌散令其不得动弹,让他们眼睁睁的感受自己身体被一刀一刀割下的感觉,忏悔自己的罪孽。”
他们临死前的恐慌与绝望,有让她感受到复仇的畅快吗?林清如不知道,但这场杀局,她做得很完美。
跛脚大夫手中的动作一滞,只用喑哑的声线一字一顿地回答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当我是在讲故事给你听吧。”
林清如缓缓说道:“你折磨了他们多久,才将银针刺入他们的穴位?那应该是,令宛贞的绣花针吧。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隐蔽的致命方式。”
跛脚大夫终于再次对上了她的视线,只是依旧还是沉默。
“他们三人都死于这种方式,几乎人人都在疑心害怕,是不是令宛贞借尸还魂,前来追魂索命。其实我不明白,调虎离山也好,借尸还魂也罢,放这样一场大火提醒他们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太容易被发现了,不是吗?”
若要让人以为是令宛贞的冤魂作案,只在死者房间扮鬼吓人就已足够。看到的人越多,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跛脚大夫的眼睛这一瞬似乎是定格在了她身上。在良久的无声之后,她终于缓缓垂下了眼眸,睫毛有轻微的颤抖。
“我想,你大概是想提醒另一些人的吧。”林清如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应该是想提醒像我这样的人吧。只可惜……”
即使到了那种地步,她仍想寻求公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司徒南并没有如你的愿。我在想,如果当年司徒南能查出令宛贞之死,还她一个公道,会不会没有后面的事发生。”
跛脚大夫的睫毛似乎颤抖地更厉害了些。
“你应该有些失望了。所以你的杀局继续了下去。”林清如语气有轻轻的叹息,
“赵轻舟的事情草草结案之后,接下来便是曲闻风、汤仪官……
其实我一开始怎么都想不通时间线的问题。赵轻舟死后,你在间隔一年杀了曲闻风,却为何在杀死汤仪官之时,中间间隔了两年时间。毫无规律可言。”
她的眼神锁住跛脚大夫的视线,“那是因为你受伤了,而且很严重,对吗。你错误地预估了醉肌散的用量,导致曲闻风被迷倒的时间晚了很多。屋中和曲闻风身上的搏斗痕迹,是这样来的,对吗!”
这一次,她的视线终于有了些许的躲闪,是不自然地低瞥动作。
林清如的目光追着她的眼眸,笃定地说道:“你的跛脚,是因为这个。”
所以才会有前面两案的火中是鬼影,最后一案的火中是僵尸这样看起来荒唐无羁的说法。
不过是因为凶手在第二案后,走路姿势的改变。
这是她的推测,是所有线索汇聚在一起后,最合理的解释。
然而这话让跛脚大夫神色复杂瞥了她一眼,却突见她起身,从身旁的药架上取下一柄柴刀,紧紧握在了手中。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身后的雪茶几乎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她,颇有蓄势待发的架势。
她并未有任何其他动作。眼神只是淡漠地扫过他们,她伸手将小凳搭到一旁的木墩旁,在木墩上用柴刀劈开一堆枯枝一样的黑色药材。
雪茶松了一口气。
药材被劈开时发出“夸嚓”的裂响,林清如突然莫名轻轻一笑,“你昨夜就是用这柄柴刀,砍掉了潘辰茂的脑袋吗?”
她劈柴的动作突然停住。这次她终于嘶哑着声音开了口,“昨夜,我在为你们治伤。”
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没错,昨夜的凶手不是你。”林清如定定地看着她,“你应该一早就想好了让潘辰茂做这个替罪羊,你遗留在现场的物证,足以引起三家的疑心了。是不需要你对他动手的。
只是,你没想到会有变数发生。”
她的话中有深长的意味,“还有一个人,也需要复仇。正巧,你们认识,或许还很熟。她儿子帮过你,也因你而死。你是出于感激,或者是愧疚,或者两者都有,你将醉肌散交给了她,并教给她所有的方法与步骤。
昨夜,是她的复仇时刻。而你,也完成了这场杀局的闭环。”
她苦苦寻求不到的公理,随着潘辰茂的死,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然而,她只是面色平静地劈砍着药材。高高地扬起手臂,再重重地挥舞而下,每一次砍动,都在石墩上留下深深的砍痕。碎屑飞溅,那药材好似潘辰茂的头颅,被一刀一刀砍断。
只是,她的力气很大,每一刀都十分精准,带着狠厉的刀锋,发出一声声钝钝的闷响。虎口的老茧让她并不在意刀柄的震动,只不停地重复着砍劈的动作。
林清如不再说话,就这样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