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否认的态度, 或许代表了另一种程度上的承认。
眼见已然问不出什么,林清如看着远远站在院门口百无聊赖的潘辰茂,“潘大人,劳烦叫汤二爷叫来别的绣娘一问。”
不过是须臾功夫,汤权匆匆赶来,见她还要问话其他,于是试探性地问林清如,“大人不是要问那夜火中厉鬼之事?怎么,这些丫头们没给大人说清楚?”
林清如只是神色平淡,“说得很是清楚。”
“那大人为何还要问别的人。”汤权神色有些犹豫,“绣娘们忙于手工绣工,只怕是抽不得身。”
他越是阻拦,就越能说明问题。
“这不是我考虑的范围。”林清如只看着他神色一冷,“还劳烦将人一一带来。”
“另外,伺候汤小姐的仆妇,那晚值夜的丫头,都劳烦带来,我还有话要问过。”
见她已然露了冷意,汤权也违拗不得,“是所有的吗?”
林清如笃定的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一旁的潘辰茂却有些琢磨出不对劲的意味来了。那么多人,这林大人也不怕麻烦?倒不像是上次司徒大人一般,破案神速,十分顺利。
他给尹川穹一个疑惑的眼神。
这次的绣娘们来得慢了许多,磨磨蹭蹭似乎不愿意踏入院中。林清如看着她们年龄各异,虽然大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朴素衣裙,显然不像是方才清一水的全是年轻的姑娘。
院中的她们神态亦是各异,或害怕或不耐,但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局促与不安。
林清如照例让汤权回避。
依旧是与昨日一模一样的场景,无论林清如问她们什么,她们都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说过。”
即使她们脸上隐约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咽下,谁也不愿意当了第一个说话的出头之鸟。
的确是比方才年轻的绣娘们要稳重许多。
但她们似乎隐瞒的部分也要更多。
林清如心下了然,却对于她们的隐瞒并不着急。她云淡风轻地叫来汤权,“劳烦汤二爷为我准备一个安静的房间。”
汤权不明就里。索性别院之中房间众多,且都空置未用。林清如随手挑了一间,在关上房门后,让绣娘依次入内问话。
这一举动,不由得让汤权与众多绣娘脸上,都露出忐忑的神情。
他再次扫过神色紧张垂首等待的绣娘,眼神中充满警告意味。
当第一个绣娘前来问话之时,直面林清如的她无疑是十分紧张的。她是听说过的,官府之人用严刑厉法苛责问罪乃是常事。她害怕说漏嘴引得主家责罚,又害怕不说出口会引得眼前之人刑罚。
似乎说也不是,不说也并不是。
只见她紧攥着衣角,将那灰色衣裙的一摆捏出深深的褶皱,垂着头不敢直视林清如的眼睛。
林清如的神色十分温和,并没有半分逼问意味,“我只问你一些问题,你说也可,不想说也可。”
那绣娘猛然抬头对上林清如的眼睛,眸中满是惊讶之意,“真的?”
见林清如点头,还未等得她将问题问出,绣娘忙摆手说道:“那……那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刚一出口,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嘴快,怕是顶撞了眼前的这位女大人,又忙小心翼翼地觑她的神色。
只见她似乎早已猜到一般,并未露出半分恼怒之色来,只是挑眉看向身旁的男人,“容公子,劳烦为我点一支香。”
似乎是明白她的意图,容朔并未问及缘由,只是照做。
林清如看着绣娘,只是缓缓说道:“你不想说也可。只是说与不说,都得等这支香燃尽了,才可出去。”
绣娘从未发现时间可以如此漫长,空气中凝固的气氛让她十分局促,她甚至想悄悄呵气,促使那香燃得快些,她宁愿此刻眼前的大人向她问点什么,好熬过这难捱的光景。
院中的绣娘见屋中之人迟迟未曾出来,一时间也是心思各异,神色不安。她们不敢说话,当下只能用眼神互相交流,
“不会是用刑了吧”,“用刑也没听见声音,不会是把嘴塞住了吧”,“应该不会吧,把嘴塞住还怎么问话啊”,“那她不会是全说了吧”,“那我等会说不说啊”……
直到“吱呀”一声,绣娘将门推开,所有的目光全部凝聚于她的身上。
衣物完好,脸上无伤。似乎未被用刑。只是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在出门之后,像是整个人放松下来一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绣娘们神色各异,“这是用刑了”,“看样子不像啊”,“不会都说了吧”……
她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然而大家确是不信的,“什么也没说你怎么能在里面呆这么久。”
她们目送着第二个绣娘推开了房门。
林清如依旧是并不勉强的态度。而那绣娘看着那支袅袅燃起的香,此刻气氛静谧无声,她甚至能听到燃烬后的香灰轻轻折断的声音,一时间坐立难安。
她回答了林清如的问题,“汤小姐的脾气确实是有些不好……”
她一边看着林清如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可以说是非常坏。若有不顺心,对我们便是动辄打骂。若有绣活儿出了差错,她更是不会轻易放过。曾经有小绣娘手艺生疏技艺不精,被她罚在雪地里跪瓦片,差点连命都没了……”
她话只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回答其他问题。
而林清如只是温和地点点头,依旧等了一支香的功夫才让她离去。
第三个绣娘说道:“没有人喜欢汤小姐。尽管她生得一手好绣工。但她一刻也不容许我们休息。她的仪花别院离绣娘们的兰鹤别院很近,可以随时盯着我们绣花做活。若有懈怠,必然是要吃苦头的。”
第四个绣娘说道:“汤小姐很是骄纵,惯会为难人。她不喜欢我们的绣工比她好,又不允许我们绣工太差。她绣的花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仿佛就快要从绢布上飞出来一般。很难有绣娘能绣得跟她一样好……当然,以前也有过……”
绣娘们有的说了些,有的什么也没说。然而,她们像是不约而同一般,避之不答的那个问题,是她们是否认识火中那个无眼焦尸的身份。
在谈论到那个无眼焦尸之时,她们脸上的表情大都十分精彩,或惋惜、或震惊、或害怕,却都瑟缩着不肯多回答一句。
直到有一个绣娘的出现。
她还未等林清如开口询问,便朝她说道:“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大人。”
林清如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绣娘,她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眉眼普通身材敦厚,眼中却露出一种近似决绝的坚定之色,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我知道她的身份。”
林清如只安静地听她讲,“我知道有一个人没有眼睛——她是多年前汤府的一个绣娘。”
终于出现突破,林清如不由得心下一喜。怪不得汤权先让那些年轻的绣娘前来问话,不过是笃定她们不识得此人不会说漏嘴,将自己敷衍过去也就罢了。
汤权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追究至此。
她面上却不漏了分毫,只是带着心中的疑惑看着她,“若是没有眼睛,如何能做绣娘?”
“这是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绣娘深吸一口气,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因为她本来有眼睛,她的眼睛,是被汤小姐派人生生剜掉的。”
她的话如同石破天惊之语,林清如闻言悚然一惊。
即使已经知道了汤小姐行事跋扈骄纵任性,却从未想到她竟会如此狠辣,足以称得上恶毒至极。
她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那她现在又在何处?”
难道这个被剜了眼睛的绣娘,便是汤小姐之死的凶手吗?
林清如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一个眼盲之人,如何能完成如此曲折离奇的杀人手法?纵火焚院,斩手入针,都不是可以轻易做到之事。
而绣娘只是平静地回答她,
“她已经死了。被烧死的。死状和我们在火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83章 井中寻味
林清如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汤府之人为何那般惧怕, 以至于谈之色变。或许是死不瞑目,或许是冤魂索命,总之在汤府之人的眼中, 这个人影的出现,绝不会意味着什么好事。
“大人,您或许不相信恶鬼僵尸传闻。只是她的身影, 是我们真真切切在火中见过。”敦厚的绣娘神色认真, “她那日, 一定是来找汤小姐追魂索命的。”
话说到这里, 她语气一顿,“您不知道,六月二十四, 是她的祭日。”
林清如陷入久久地沉默。这绝非是巧合二字可以一概而过, 凶手选取这个日子作案,一定是有意为之。
她几乎可以笃定,凶手一定是为了复仇而来。如此,那般几近虐杀的手法, 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她明白绣娘们亲眼所见火中焦尸的惶恐,只是怪力乱神, 若一切都以鬼神之说敷衍而过, 那么真相一定会被彻底掩埋。
于是她问那个绣娘, “她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被烧死的?有多久了?你们亲眼所见她的尸体吗?”
许是她的问题太多, 绣娘一时间不知该回答哪个, 只按着脑中的回忆一一答道:
“宛贞, 她叫令宛贞, 她曾是兰鹤别院中绣工最好的绣娘。四年前, 她被剜了眼睛以后, 她无法再做绣活,被赶回了家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约也是六月廿四那晚,她家中起了好大的火。我听官府说是失火所致,也许是她眼盲碰到了烛火。一家五口全都烧死了。”
“什么?全死了?”
她经历的苦难与折磨,只在三言两语间,便可被轻易说尽。更为绝望的事,在她死后,她的冤屈成为一桩可以轻易抹去的轶闻,在施恶之人的强权之下,在遮遮掩掩的隐秘态度之中,变成了不可说的秘密,无人知晓。
连喊冤也不能。
林清如为她觉得难过。
只是,如果她早已死去,那么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
而绣娘提供的线索令错综复杂的案子已然变得明朗。凶手若不是绣娘令宛贞,那么就一定是与她关系匪浅之人。才会冒着这般风险,纵火扮鬼,用那般狠厉手法对汤小姐杀之用以泄愤。
林清如想了片刻,问那绣娘,“她平日里可有关系交好之人?朋友?姐妹?相好?”
这个问题让绣娘敦厚的脸上顿时露出些古怪神色,只说到,“她家都死绝了。一家五口一个不剩。”
她像是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我曾经与她关系还算不错。”
见她如此大方承认,林清如眼眸凝视于她,她的脸庞圆润儿柔和,带着略显丰腴的敦实之感,让她整个人好似佛像,朴素而庄重。
线香氤氲而起的袅袅烟雾并未让她看起来有半分迷离之色,反而衬得她愈发坚定。
林清如语气和缓,“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说明她的苦衷,对不对?”
是她的,也是凶手的。
“我帮不了她什么。”绣娘只是摇头,“我只是将实情告知于大人。”
她抬眼看着林清如,“大人也身为女子,想必能够感同身受。众目睽睽,几乎可以认定那火中冤魂就是凶手,大人又何必深究?重要的是,汤小姐死有余辜,不是吗?”
林清如几乎是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然而绣娘只是平静地回答她,“大人,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角落的香已然缓缓燃尽,露出灰白色的灰烬,软软地折倒。林清如还想问些什么,却听得外头突然有雪茶欣喜的声音传来,
“找着了!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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