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让汤权摒去了围观的众人,验尸难免要解衣剖体,也算为汤小姐留有一点死后颜面。
只是对于那道士,汤权却执意要他留下,“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先生留在这里则要保险许多。”
他还是这样惧怕鬼神之说,即使那是他的亲生女儿。
沈知乐看着那模糊难辨的尸身,挪步上前后,却突然犹疑起来,似乎是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先探她手脚出有无被捆绑痕迹。”林清如沉声说道。
沈知乐点点头,在带上手套之后,一点点剥开汤小姐身上早已粘连黏腻的衣服,只发现她脚腕之处并无什么明显的勒痕。
他背对着林清如,只沉默着摇了摇头。
后者踏步上前,站至他的身旁,“能分辨死因吗?”
而他只是看着汤小姐空荡的手臂,此处已经呈现白骨化之状。在那手腕之处,骨中切面十分整齐,像是被极其锋利之物瞬间削去一般。
“除此之外,并未发现其他伤口。”他似乎陷入一种深思之中,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骨切面,一时间忘记了害怕,“人骨坚硬,能造成这般整齐的切口,一定是砍器之类的重型工具大开大合,斩下所致。且下手一定十分果断,绝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也就是说,凶手在来之前,就一定想好了要斩下汤小姐的双手。
可凶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林清如思索着他的话,砍器所斩,联想到锦榻之上那两道月牙似的切口,凶手使用的,会是怎样的凶器?
竹刀?铡刀?柴刀?又是什么人会用此种凶器作案?
“照这么说来,汤小姐是流血过多导致的死亡?”
“有可能。”沈知乐点点头,说着一边探查尸身的肺腑之处,“时间过长,无法从肺脏判断是否有中毒迹象。但从皮肤呈现的颜色与腐坏程度来看,应该可以排除中毒的可能。”
说着,他指着尸身腐化漏出的点点白骨,“如若中毒,尸身会延缓腐败时间,且尸骨有发黑之照。”
林清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突然目光一凝,“这是什么?”
在尸身胸腹之处,似乎有一个青红交加的细小红点。由于尸身腐坏,皮肤呈斑斑点点的青黑之色,这样的小点似乎极不起眼。
她伸手,隔着薄薄的手套,轻轻触摸那个细微的红点。
毫无弹性的皮肤在手下传来软烂的诡异触感,当她在轻轻按压此处皮肤之时,指尖却突然传来并不十分锐利的疼痛。
她神色一凛,发觉有些不对劲,看向一旁的沈知乐,“皮肤下面有东西。”
沈知乐见状亦伸手轻按,似乎也被刺了一下,猛然缩回了手。
于是他取出木箱中一柄锋利的斜刃小刀,从红点之处缓缓刺入,以十字刀法将其划开一个小口。
一枚被暗红血肉包裹之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
“这是……”林清如皱着眉头分辨,“一枚针?”
那枚细针早已和血肉粘连在一起,难以分离开来。待得沈知乐仔细将其取出,林清如这才发现,这是一枚细小的绣花银针。
“为何会在此处有绣花针扎入其中?”
林清如愈发觉得疑惑。这莫名的绣花针与蚕茧,凶手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这是膻中穴。”沈知乐突然开口说道:“人体致命穴位之一。”
林清如闻言眉头紧皱,“再看看其他穴位!”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沈知乐事无巨细地探查了汤小姐身上每一个致命的穴位。
百会、哑门、膻中、神阙、华盖,一共五枚绣花银针,两寸左右的长度,深埋于其穴位之中。
林清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她是因为这些银针而死的。”
一旁的汤权不知为何,突然开口道:“林大人,可否让我看看这银针。”
古怪的是,汤权在接到银针的那一瞬间突然色变,大手骤然一抖,“这……这不可能!”
银针应声落地。
林清如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什么不可能?”
而汤权的神色只十分勉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难以接受仪官的死因……”
他没说实话。林清如几乎是下意识这样觉得。
还有那些下人语言又止的态度,在这汤府之中,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秘密?
雪茶在一旁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捡起那几根细小的银针小心存放。
一边是汤权的反应异样,一边是凶手的身份成谜。能懂得以穴位之术杀人,并且能够做到这么精准无误的,只有深谙医理之人。或是如沈知乐一样,是熟于剖体验尸的仵作。
可这似乎又和遗留在现场的蚕茧与绣花针不太相符。
林清如几乎很难想出凶手是一个怎样的人。
汤小姐的死因这五枚绣花针的出现显得愈发扑朔迷离。林清如环顾四周,目前只剩下一件证物还未被查看,“可否让我再看看汤小姐那日所着衣物。”
下人很快将那件衣物呈了上来,依旧是玉质锦盒,符纸固封盛放其中。
那是一条丁香紫的长裙,袖腕及后腰往下,凝着大片的暗红血痕,将柔软的绢缎染得干涸发硬。袖口处的布料有破损的痕迹,仍能看出月牙状的切口,露出绣花细线毛茸茸的边。
其余,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大人,可否让我闻一闻这衣裳。”虽然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变态的意味。沈知乐脸色微红地看着林清如。
后者只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衣料递给了他。
周围臭气熏天,他似乎也是难以分辨。在皱眉轻嗅了许久之后,他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疑惑之意,“汉防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味道?”
他看着汤权,“汤小姐有风湿之症吗?”
汤权似乎毫无察觉,茫然地摇了摇头。
“汉防己?这是什么东西?”林清如闻言也有些微愣,她甚至从未听说过此物。
沈知乐解释道:“一种不太常见的药材,医理之事我并不十分清楚,据说是常用作治疗风湿痹痛。我隐约能在汤小姐的衣物上问到此物的气味。”
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太确信,“也不能完全确认。毕竟我也少见这种药材。”
林清如不知是否是他闻错,只是不解汤小姐身上为何沾染这种药草的味道。
“不是汉防己。”一旁沉默良久的容朔突然开口说道:“是醉肌散。”
众人目光纷纷被他吸引而去,“醉肌散,这又是什么东西?”
容朔挑眉,“一种可以让人保持头脑清醒,但肌肉松软之物。由汉防己提炼而成。”
“你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林清如眼睛微眯,冷冽的脸上已然带了怀疑的神色。
容朔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刑讯逼供,常用此物。”
睁眼看着自己被折磨,感受着无边的痛楚,却什么也做不了。
日头正盛,众人闻言却无端有脊背发凉之感。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脊柱的最后一截蔓延开来,几乎濡湿了整个脊背。
比起汤小姐的死状,更可怕的是她的死法。
也就是说,汤小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双手被凶手斩下,感受着无比剧烈的疼痛,却因为肌肉松软,什么也做不了,无法反抗,无法呼救。
这种心理与身体上的双重折磨,汤小姐或许经历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在绣花针的刺入之下,缓缓迈入了死亡。
林清如几乎可以断定的是,凶手一定不是奔着钱财奔着美色而去。
这简直是一场虐杀。
第76章 院中怒骂
亲耳听到女儿遭此折磨, 汤权如遭雷击一般,几乎站立不稳,他神色苍白, 颤抖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难不成……果真是厉鬼行凶吗?”
他话中似乎意有所指, 林清如不知为何他会出此之语, 就像是心中有鬼一般。
她心下冷笑一声, 厉鬼行凶,还用得着使用醉肌散吗?
恰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凌厉声音在院中响起, “什么恶鬼厉鬼!我曲元姝偏就不信了!”
只见那自称曲元姝的女子三两步走进院中, 她大约是中年模样,只是容颜保养得极好,容貌妍丽且衣着富贵,发间的珠钗环佩因这疾步被碰撞得叮当作响。
在略略平稳气息之后, 她秀眉狠狠拧起,露出几分锐利的神色来, 满脸怒容, 一手叉腰, 似是一个人指着空荡的院子斥骂道:
“我管你是什么恶鬼僵尸!自己命不好便怪到我们头上来!不早些投了胎去!竟敢在此装神弄鬼?你既然敢要了我女儿的命!就别怪我将你挫骨扬灰!即使你躲到地底下去, 我也要掘地三尺给你找出来!”
珠钗摇晃, 回应她的只有碰撞的清脆叮当之声。
她一通怒骂不带停歇, 极是厉害, 连脸也憋得通红。林清如这才发现, 她那怒意横生的眼底, 似乎隐约带着几分惧色。
她似乎也在害怕。
听及她话中似有所指,又想及方才丫鬟仆妇的好似遮掩的态度。林清如十分确信,汤家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汤权见她前来,忙将她拉到身边制止她,低声斥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院中几乎是一地狼藉,那曲元姝看着青石地板上汤小姐的尸身,悲从中来,当即哇的一声哭号起来。
“我可怜的女儿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啊!这不是成心让你魂魄不安嘛!”
哭着哭着,她脸上竟露出几分忿忿之意来,“你若是亡魂有知!前往不能放过害死你的贱人啊!即使是到了地底下,也要好好跟他斗一斗法!”
汤权见状,只是朝林清如勉强一笑,“大人见谅,这是我的夫人,仪官的母亲。贱内不懂规矩有失礼数,在大人面前失态了。”
嚎哭的曲元姝一听这话止了声音,只斜着眼睛打量着林清如,怀疑与不善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这位是?”
这样不屑的打量让人觉得十分不适与冒犯。雪茶自然不肯输了气势,只高高扬起下巴,用鼻孔对着那面有倨傲的汤夫人,
“这是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奉上之命,特来侦办汤小姐之案。”
“大人身为女子,年少有为,不似我久在后宅深院,倒显得我眼拙了。”
这话说得十分阴阳怪气,一副并未将林清如放在眼里的样子。
汤家财大气粗,自然都是眼高于顶,眼见林清如身为女子又年纪轻轻,哪里会相信她真能破案。
林清如并不在意她的轻视与挑衅,只是皱着眉头,这突如其来的打岔让她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眼下方才探明汤小姐死因,凶手似乎与其有极大的仇怨一般,才用此非人手段将其折磨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