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眼前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线索错综复杂,难以辨明方向。
她只看着管事问道:“那夜你为何会与鸨母发生争执?”
管事微微色变,讪讪一笑,含糊不清地说着,“还不就是为着这事嘛。我劝了她好多次,她总也不听。”
说着,他忙撇清自己的关系,“大人,这水刑可都是云娘的主意。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听她吩咐办事罢了。”
鸨母如今死无对证,谁又知他话中真假?
他话中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副奈何不得的模样,好似对姑娘们实施水刑的不是自己一般。
可无论是谁的命令,他才是那只将姑娘们按入水中的手啊。
她冷眼看着佯做万般无奈的模样,眼下还需探查鸨母之死,林清如不欲听他狡辩推诿,只冷眼看着他,只问道:“争执之后,你又在何处?”
“将青黛送回了屋子。随后回自己房中歇着了。”管事回答道。
林清如怀疑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打量,如此说来,管事亦无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更何况,那场含糊其辞的争执,绝不会像是他口中说得那般简单。
只是如今线索复杂,她总觉有什么为顾及之处未曾发觉。
她目光一边打量屋内院外陈设不知,一边低声对雪茶说道:“你去把沈知乐叫来。”
若是从时间线上无从查起,那便从砒霜处下手。
沈知乐鼻子灵敏,或许可以查明什么不易发觉的线索。
见林清如眼神四处探寻,顾及院外,原本稍见松懈的管事忽地又紧张些许。
她心中总有些隐约觉得不对劲,若只是动用私刑,担心追责,管事何必如此紧张,心虚胆怯。林清如瞥见他脑门细密的汗珠,在这翠竹环绕的荫蔽之地显得格外古怪。
“不对!”她皱着眉头看着院内苍翠欲滴的竹叶,比起水刑是谁之所责的推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管事紧张的,是些消失的姑娘!
她骤然变得警惕起来,那些曾死于水刑折磨的姑娘,被他们安放在何处?
教坊司附近人多眼杂,那么多死去的姑娘,不可能远处抛尸。若是抛至洛淮河中,也必然会像锦霜一样被人发现。
想及他紧张的态度,昨日在此徘徊的可疑,林清如脑海中不由得突然想起四个字来:
远抛近埋。
她心下一冷,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一般,沉静地朝着竹丛深处走去。
茂盛的竹叶被衣袖拂过,无风自动,悄然发出沙沙的响声。脚下的泥土是是盘根错节的竹根,如同人手微凸的青筋,一点点蔓延开来。
管事慌忙跟在她身后,神色中似乎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慌张,却想不来以何种理由阻拦于她。
林清如的脚步在目光扫及一处时,突然顿住。她琥珀色的瞳孔骤然紧缩,看着竹丛深处的泥土,那里有新翻过的痕迹。
那一处方寸大小的泥土,比之周围的颜色更深,带着新翻出的湿润。上面被似乎有一层模糊不清的脚印,被周围带来的泥土浅浅的盖着。
她皱着眉头,这么小的翻动痕迹,不像是埋尸所为啊,那么在这泥土之下,又藏着些什么?
带着满腹的疑惑,林清如随意撇过一根竹枝,就着那块翻动的泥土挖了起来。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管事见她动手,脸上更是难掩慌张之色,“大人,这泥土脏污,不如让我们这些下人来吧……”
林清如恍若未闻,那处泥土似乎是被狠狠踩过,坚硬紧致,倒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只是还未曾挖得多深,林清如就隐约感觉竹枝似乎触及到什么硬物,戳在其上有轻微的“铛铛”之声。
这是什么东西?她倏而眼睛一亮,三下五除二,忙将那泥土里的东西挖了出来。
凝眸一看,是鸨母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柄黄铜水烟杆。
管事看到她挖出来的东西,似乎也吓了一跳,“这!这不是云娘的东西吗!怎么会被埋在这里!”
林清如冷冽的眼神扫过慌张的他,只做不语。这必然是凶手为了毁灭证据,才埋于此处。远抛近埋,她不想埋的竟是证据。
只是,这并不高明。
凶手能想到将砒霜下至烟杆之中这般隐秘手法,为何不想一个更不易让人发觉的方法,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这柄烟杆?
林清如皱着眉头,用竹枝再次在松动的泥土中来回翻找,以免错过漏网之鱼的线索。
忽然,竹枝戳到一处泥土之上,林清如看着那团鹅卵石般大小的泥土,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从竹枝之上,那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她指尖一滞。不是泥土的那种松软,而是一种,带着弹性的、诡异的绵软。
她沉着声音吩咐道:“去打水来。”
管事将打来的水淋于那团泥土之上,随着哗啦之声的冲刷而下,有泥土一点一点剥脱而开,缓缓露出一点点的暗红之色。
林清如的心脏,亦随着那污红的逐渐露出,被一点点攥紧。
那是一团软肉。
更准确的说,是一条残缺的舌头。
管事定睛一看,握着水瓢的手兀地一抖,“这……这是什么东西!”
林清如只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挖出来的这些。这是鸨母的舌头吗?为何会同这烟杆一齐出现在此处?
在那些案件中莫名消失的舌头,为何会突然诡异地埋在这里?凶手究竟意欲何为?
在这泥土之下,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林清如用手帕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收好。她脸上有晦暗不明的神色,起身唤来外间的捕快,沉声吩咐道:
“把这院子里的土,全部给我挖开。”
管事听她此言,眼睛蓦地睁大,忙阻拦道:“大人,这院子虽然不大,但这些竹子却有些年头了。竹根深扎于其下,难以深挖。”
他一边擦着颊边的汗珠,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若是有什么疑问,问我,或者问其他姑娘们,也是一样的。”
林清如却并不看他,只吩咐那些捕快,“就是把这个院子整个翻过来,你们也得挖。”
捕快们见她脸上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之色,不敢反驳分毫,沉默地拿着工具开始动手。
与此同时,雪茶带着沈知乐来了,看着捕快在院中挖得热火朝天,不由得有些怔住。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啊?”
林清如摇摇头,一时间来不及解释,看向跟在她身旁的沈知乐,“若有人接触过砒霜,你能闻出来吗?”
沈知乐清秀的脸上露出些不自信的赧然,却依旧认真地点点头,“可以试试。”
林清如唤管事上前,让他将粗砺的双手置于沈知乐鼻尖,待得沈知乐仔细嗅闻,
这一幕实在显得有些怪异,管事面带局促之色,微微缩了缩手,硬着头皮看着沈知乐的轻蹙鼻尖的举动。
须臾之间,沈知乐看向林清如,“大人,他应该是在不久前接触过砒霜。”
“当真?”林清如眼神一凛,在得到沈知乐笃定的点头之后,她冰冷的眼神直射管事而去,果然跟他有关!
饶是管事看不出来沈知乐在干什么,从林清如的眼神中似乎也明白过来些什么,忙颤抖着声音辩驳道:“我……我是接触过砒霜。可!可这能说明什么啊!”
他的舌头似乎因为慌张显得有些打结,磕磕巴巴地说道:
“这教坊司,每个人身上都能有砒霜的味道!”
他梗着脖子看沈知乐,
“不信!你让他去闻!”
第61章 触目惊心
管事言之凿凿, 倒让林清如倍感疑惑起来。
为何这教坊司里的每个人,都接触过砒霜?
她神情骤然变得冷峻,“鸨母购买砒霜, 究竟欲意何为?”
管事慌忙辩解道:“教坊司来来往往那么多恩客,只怕是姑娘们一个不小心……怀了孩子可怎么好……”
林清如没有想到,砒霜的作用, 竟是避孕。
雪茶皱着眉头, 嫌恶地看着他, “用砒霜避孕?你们就不怕闹出人命?”
但林清如却知道, 他们自然是不怕的。前有孙荣源源不断送来的女子,他们毫无后顾之忧。
若非锦霜之死,这些黑暗中的罪恶, 或许永无见到天日的那一天。
“不会的, 不会的。”管事却只是讪讪一笑,“用的量都很少,哪里会闹出人命呢。”
“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了。”他像是万般无奈的模样,只诺诺说道:“大人您也知道的, 教坊司是官家之地,常有朝中大人来往其中。这些姑娘难免不安分。若是怀了大人们的孩子, 难免惹出事端。”
就在此时, 沈知乐闻言突然凑近林清如的身边, 低声说道:“大人, 砒霜并非最立竿见影的法子, 却是最便宜省事的法子。”
林清如明白他话中之意。砒霜带有剧毒, 他们却能以此给姑娘避孕。为了省事省钱, 为了避免祸端。
他接着解释道:“砒霜避孕, 不过是让身体处于中毒状态, 其效果并不十分明确,且极容易造成出血或死亡。”
可姑娘们如羽毛一般轻飘的性命,从来无人在意。
林清如沉默无言,只是如此一来,砒霜的线索,也断在此处。
“林大人!你快来看!”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捕快的惊呼声便打断了她的思绪。此时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便在院落一角,挖到了东西。
那是一具早已白骨化的尸体。
一个五尺见方的深坑,其下便是那白骨掩埋之处。
湿润肥沃的泥土里,夹杂着早已和泥土融为一体的衣衫残痕,风化破碎,模糊难辨。其下的白骨也早已成为这泥土的一部分,血肉消亡于土壤之中,只余森然的白色斑驳在褐红的泥土之间。
头颅之上空洞的眼眶填满了泥土,似乎成为一双新的眼睛,无声地仰面,摄人心魄。
盘根错节的竹根从她空洞的胸腔蔓延而过,挽上她苍白的肋骨与蜷缩的脊背。
她以血肉之躯,成为这一片土地的养分,被吸食殆尽,供养着其上青翠茂密的竹丛。
沈知乐被突然出现的白骨吓了一跳,连连退后两步。
而后似乎又想起自己仵作的身份来,只得强自按下心中的害怕,复又小心翼翼地查看,
“大人,从骨盆形态与四肢骨骼来看,这具尸体,应该是个女子。”
林清如点点头,她猜到了,这便是那些死于水刑之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