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嗤了一声, “谁管盐, 谁就是上面呗。我们与盐课司,除了没有那一纸官府批准,实则也没什么分别。”
他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盐课司的上头, 除了户部,还有能谁。
林清如眸色沉沉,她料到方朝背后必有包庇纵容之人,却未想到竟是户部自己监守自盗!
说来也是, 户部掌握天下盐脉,没有比户部为他们开后门更为方便的了。
“你是说, 你们交钱给户部, 户部便对你们买卖私盐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止。”方朝冷冷一笑, “有时盐课司忙不过来, 直接从我们手上收盐的也有。不过是再精细加工一番罢了。”
盐课司与私盐贩子本是不共戴天之对立, 竟也这般明目张胆地相互往来!
“大人不必惊讶, 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罢了。”方朝说得明白, “盐课司那些人, 辛苦一年,到头来不过也只是那点微薄俸禄罢了。说穿了,官盐挣钱与否,那是国库的事儿,跟他们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们犯不上不要银子而来为难我们。”
向来犯罪之人,从来不会心有不安。他们自有一番逻辑自洽的道理。林清如如何不懂?
户部利用职务之便,对买卖私盐之事视若无睹,大肆敛财,包庇罪犯。那些被拐来的姑娘,那些被压在矿洞下的白骨。不过都是这条罪恶链条上无辜的牺牲品罢了。
当黑色产业有了庇护之伞,必然大行其道,目无王法,为了其中暴利可以无所不为。
方朝见她沉默,只嗤笑着说道,“大人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条完整的链条,我们这些贩子,不过是其中小小一环罢了。”
说着,他的眼神扫过这昏暗的矿洞,“上至户部,下至卖家,包括这些盐工,无一不是。”
“你说什么?”林清如在转瞬之间突然抓住他话中的关键,“盐工?”
那些被卖来做苦的姑娘,也是其中一环?
“大人以为我们这些要命的行当,敢随便在外面招工么?”方朝神情冷漠,“只有一辈子呆在此处凿井取盐,永远出不了这矿洞之人,才不会将这些秘密宣之于口。”
林清如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他话中之意,她眉头深深拧起,问及关键之处,“那些盐工,是你们自己买来的,还是户部向你们提供的。”
拐卖案消失的姑娘,孙荣莫名的死亡,已然是迷雾重重。如今锦霜之死牵扯出私盐一案,竟又与之纠葛而上。
这背后,是否属于同一只手。
矿洞中的寒凉阴冷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她几乎不敢想,这背后究竟是怎样一只庞大的手,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之网织于一处。
方朝听得她如此问,嗤地笑出了声,“户部?会向我们提供盐工?那我们不真成盐课司了。”
当林清如以为自己多思,拐卖一案与其无关之时,方朝的话又让她心头狠狠为之一振。
“盐工么,自然都是我们卖来的。至于向谁人买,这是上头暗示过的。”
林清如眸色黯沉,看着方朝,冷冷吐出二字,“孙荣。”
方朝倒是露出些惊异的眼神,“大人知道得不少啊。”
他点了点头,“就是他。我们不敢随便用来路不明的盐工,户部指了一条明路,我们也好图个安心。”
说着,他轻蔑一笑,“另则,孙荣提供的都是女人,胆子小,没力气反抗,大多逆来顺受,好用得很。”
言及此,他甚至还略带可惜地摇了摇头,“就是身弱了点。经不起折腾,有的来了没两天就死了。还得重新买。”
那般不以为然地态度,好似殒命于此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无关紧要的耗材。
林清如的心如同瞬间被人按住了水中,只觉得没由来的窒息。她一早知道拐卖一案,不会只到孙荣为止。却也不曾想到,这背后的所有罪魁祸首,竟都是户部!
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竟与罪犯蛇鼠一窝,中饱私囊,吸食者无辜之人的骨血。
真是好一个掌管天下民生人事的户部!
林清如阴沉着脸色,只看着方朝,复又接着问道,“你们将产出的私盐卖去了何处?”
方朝耸了耸肩,“到处都有。上头留给我们的,只有一条铁律,那便是我们产出之私盐,绝不能销往京城,以免漏了行踪。”
说着,他冷笑一声,“若非大人发现了锦霜身上的盐,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的。”
林清如并不回答他这番侥幸假设之语。她的眉头始终深深拧起,“那你们平日是怎么与户部往来的?与谁往来?银钱几何?”
这才是此间重点。如此明目张胆的包庇行为,绝不会是仅凭户部的小官小吏便能做到的。
方朝抬起眼皮斜眼看她一眼,轻蔑地嗤笑,“大人这话问得好轻松。您不会以为,我们这些小角色,真能接触到户部的高等官员吧。”
她自然不会这样觉得。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哪里舍得这般轻易地露面被人揪了尾巴?
但只要有线索,一点一点查下去,必然能抓住幕后真正操纵之人。
她沉着声音说道:“你只说你自己知道的。”
“我方才说了,这是一条完整的链条。”方朝强调道,“户部官员想收我们的钱,又不敢亲自接见我们。自然得想点法子。”
他顿了顿,说道:“他们有白手套。俗称,掮客。”
“掮客?”林清如眉心突然一跳,又是掮客?她记得当日唐玉昭所言,为了给锦霜脱籍,也找了掮客。只可惜并未奏效,还被人骗去银钱。
她看着方朝,听他接着说道:“我们每月,都会经由他们之手,向上面上交数千两白银。”
林清如追问道:“如何为之?”
方朝却缓缓说出几字来,“花间楼宴饮。”
花间楼?林清如眉头一皱,唐玉昭所找掮客,也是在花间楼。她试探性地问道:“是否杜梁?”
“大人当真知之甚多。”方朝点点头。
果真是他!掮客身份为真,并非招摇撞骗之人。可为何,唐玉昭却没能顺利为锦霜脱籍。
而后方朝又解释道:“大人应该懂低买高卖吧。杜梁低价买来的酒,交给户部官员称作百年陈酿,由我高价买入。我们的钱,便这样交上去了。”
他嘴角带着嘲讽的冷笑,“更可笑的是,那坛以千两之数买回来的酒,亦在当场的宴饮之中一饮而尽。”
不过是找个合理的名目以便行贿之实,走个过场。
三言两句之间,林清如已经了然。她接着问方朝,“杜梁为你引荐的户部官员,有几位?叫什么名字?”
“您觉得我能知道吗?白手套的作用不就是让我隔绝这一层风险?”方朝哂笑,“向来宴请的只有一位大人,我只知他是户部五品官员。”
他抬眸看着林清如,冷笑着说道:“大人也不用妄图用我引他们出来。连此地的其他私盐贩子都能收到我已被抓的消息,您觉得他们会不知道?只怕此刻,正谋划着怎样杀我灭口呢。”
林清如将捕快整理好的口供小心收好,一边与他们一同压着方朝回大理寺,一边郑重地看着丁玄及他身旁的捕快,“今日之事,你们若知道轻重,最好将嘴巴闭严实。”
说着,她仍觉得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兹事体大,若是旁人知晓你二人知道内情,只怕你二人也性命难保。”
半是威胁半是吓唬,丁玄脸上还是一贯的憨厚之色,只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大人放心!”
林清如仍是有些惴惴不安,紧紧拧住了眉头,回程之路一言不发。
等处理完方朝之事,已然是日暮西山。林清如只觉神色倦怠,脚下却依旧未曾停下片刻,迎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绯红艳丽的晚霞,到了花间楼门口。
容朔照旧在凝香阁等她,见她推门而入,不由得挑眉相望。
他微眯着眼打量林清如的脸,“林姑娘如此风尘仆仆,倒见忙碌。”
风寒兼之疲惫奔波,她未曾察觉到自己的苍白脸色,只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道:
“我有一事,还想问一问容公子。”
容朔用眼神示意她落座。桌面一碗姜丝白粥,氤氲出的热气带着浓浓的姜味,扑在脸上,带来一阵暖意。
林清如无端觉得紧绷繁杂的思绪有些许的放松。她轻啜一口白粥,用沉闷地声音问道;
“容公子可识得杜梁此人?”
容朔轻轻一笑,“这话姑娘前日已经问过了。”
林清如却摇摇头,“前日里只是随口一问。今日还想让公子为我引荐一二。”
容朔呵呵低笑,“姑娘就这么确信,我能识得此人?”
林清如抬眸望着他,轻笑回道:“自然。毕竟这花间楼,来往之间都逃不过公子的眼睛。”
容朔扬眉,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低笑道:
“林姑娘还真是看得起我。”
林清如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姑娘若执意寻他,我只留意便是。只是……”
他语气似是另有所指,
“他不久前才在我这里买过许多酒,近日怕是不会轻易出现了。”
第59章 砒霜疑云
林清如不知道容朔知道多少有关杜梁之事, 只是不想这花间楼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掮客官员来往其中,竟是以花间楼的酒作为媒介。
神秘的花间楼与容朔, 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一边打探着杜梁的消息,一边鸨母之死的线索也略微有了些眉目。等及翌日,林清如稍作休息, 雪茶拿着一沓泛黄的账本放至她面前,
“大人, 京中的各处药铺都盘查过了。这是近一个月来各个药铺购买砒霜的记录。”
说着, 她秀眉微皱,脸上竟露出难以言明的怪异神色。
林清如心觉古怪,一边翻动手上的记录, 一边问道:“砒霜的来历可有查清?查到什么可疑之人了吗?”
“这些记录我都看过, 也粗略问过药铺伙计。”她顿了顿,“砒霜非普通药材,通常出售甚少,因此记录也寥寥无几。其余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是……”
她翻开一册, 指着其中一处记录,“大人你看。”
林清如垂眸, 目光凝聚于她指尖之处。一见那纸张上记录着的名字, 她心中只觉陡然一惊, 顿觉疑云密布, 怎会是她?
只见那泛黄的纸张上, 漆黑浓墨的蝇头小楷, 赫然写着“李云娘”三字。
“李云娘?”她眉心骤然拧起, “我记得那日管事唤鸨母的名字, 就是云娘。”
雪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已经问过药铺的伙计了,就是她。”
砒霜的来源,竟是鸨母所为么?
鸨母购买砒霜意欲何为?为何最终又死于自己所购买的砒霜之手?
林清如歪着头思索片刻,看来还是需要去教坊司再做探访,寻找线索。
雪茶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心中只觉不解,“大人,那这鸨母,究竟是怎么死的?砒霜是她自己买的啊。总不能是她自己不小心吃了进去,把自己给毒死了吧。”
“不可能。即使误食,也不可能将砒霜放入自己的烟杆之中。”林清如沉吟片刻,笃定地说道:“下毒之人,一定就是教坊司之人。”
雪茶犹有疑惑之意,“何以见得。教坊司鱼龙混杂,嫖客小厮,什么人都有。也不见得一定就是教坊司之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