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乐俊俏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与为难,手忙脚乱地打开随身的木箱,露出一排排琳琅满目的验尸用具来。
他似乎在用具前犹豫许久,这才选了一把尖头小刃握在手中。那小刀是尖利斜刃,林清如常见焦仵作用作破肤开皮。那柄小刀似乎比沈知乐更究竟傻叉,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林清如与雪茶带上手套,以纱巾覆面,行至锦霜尸体近处,看着沈知乐用微微发抖的手掀开覆盖在锦霜身上的白布。
“等等!”
林清如突然叫住了他。
她凝眸看着锦霜尸身,仿佛发现了不寻常的异样,指着锦霜青白肿胀的脸,“这是什么。”
方才唐玉昭在时,她在堂上只是远远看着,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如今凑近一看,却发现锦霜的尸身,竟与那日刚从河中打捞起来时,不一样了!
雪茶惊呼一声,忙捂住嘴,眼中露出恐惧之色来,
“大人……锦霜尸体,怎么与那日刚打捞回来时……不一样了……”
眼神一瞥,只见锦霜脸上似乎长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毛,附在毫无血色的青白脸上,更显恐怖之色。
“哐当”一声,沈知乐一时手抖,竟将家伙什掉在地上。堂中本就安静诡异,突兀一声更是吓得雪茶一个机灵。
沈知乐全然没有仵作见惯尸身的淡然,他炯炯双眼中中露出惊恐神色,连舌头也打了结,
“诈……诈……诈尸了!”
沈知乐现下只觉手脚发软腿发抖。心下一时后悔难当。当时师父被冲撞出事,他就该跟着师父一起还乡的。八字不硬,还真干不了这要命差事。
林清如用眼神遏制住两人的惊呼,低头仔细观察锦霜面庞。
却发现那细小白毛,更像是一层薄薄的白霜,如同在脸上结了一层细小的冰网,蔓延开来。她的脸上本就有青白的森然之色,若不仔细观察,一时难以发现那层白霜的存在。
林清如突然想起那日刚将尸体从河中捞起之时,阳光照耀之下,亦在锦霜浓黑睫羽之处,发现细小的白霜。只是那日,并未像今日这般凝结成片。
她皱着眉头看向锦霜的身体。目光所及之处,皆有白霜凝结,附在桃粉衣衫之中,凝在森白皮肤之上。
不过一两日功夫,怎会有如此变化?
她眉头紧锁,问道雪茶,“这两日可有人动过锦霜尸身?”
雪茶在她的视线之下,也发现了这些白霜,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忙摇头道:“绝对不曾!”
林清如拿起锦霜的手,那个漂亮玉镯仍嵌在她肿胀的手腕之处。天气炎热,因为浮肿而被手镯卡得破烂的皮肉已然翻开,比之前日所见更见腐烂的暗红之色,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臭。
手镯之上,亦有点点白霜。
林清如屏住呼吸,仔细查看她的手指。锦霜指缝之中,竟也发现厚厚一层白霜。与此同时她还发现,那日锦霜指腹被泡得干瘪凹凸,竟未发现指腹之上有细小的摩擦状伤口。就连斑驳的蔻丹色指甲,也有轻微破损的痕迹。
这究竟是什么?
第46章 生手验尸
林清如俯身, 试图用沈知乐工具箱中的镊子夹起锦霜身上的白霜,却发现那白霜只轻轻一碰就碎了。
她索性用手轻轻捻起一点白霜,似乎是一粒粒透明的结晶。她隔着手套的指腹来回碾压, 感受着那细小晶体带来的奇异触感,带着些细微的硌人。
林清如皱着眉头,“这是……糖?”
可那晶体触感生硬分明, 并不似糖般细滑黏湿。
她立马否定了自己的回答, “不对!是盐!”
“盐?”雪茶惊呼一声, “凶手在锦霜尸体上洒满了盐?”
她让雪茶取下一些白霜, 以火相燃,只见燃起的跳动焰色,是淡淡的黄。
果然是盐!锦霜身上覆盖着的, 竟是一层薄薄的盐晶!
林清如迎着雪茶与沈知乐惊疑不定的目光, 脑海中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清晰明了。锦霜为何尸身不腐,为何未被鱼虾啃噬,也许都是因为她的尸体曾沾染了大量的盐。
这也能解释,为何锦霜刚从洛淮河中捞出之时, 并未发现白霜。因为那时,泡在河水里的盐还未曾析出。
只是, 凶手如此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让锦霜身上沾满盐粒?却又抛尸河中?
是为了让锦霜尸身不腐?还是为了改变死亡时间, 以制造不在场证明?
而如此大剂量的盐, 凶手又是从何处买得?
林清如只觉线索杂乱, 一时间疑窦丛生, 竟不知从何处理起。
她抿唇吩咐沈知乐, “你先验尸。”
沈知乐握着小刀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深吸一口气, 将闪着寒芒的刀锋立于锦霜尸身之上, 却迟疑着不曾落下。
林清如看出他手生,迟疑着问道:“你该不会是头一回吧?”
沈知乐俊俏脸上露出欲哭之色,哭丧着脸点点头,“从前只是为师父做些下手活计的……”
林清如了然,焦仵作只怕是从前提防着自己的小徒弟呢。
市井传承向来如此。在师父未存了真正退休的心思之前,是不会把一身本事全然交给徒弟的,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他们笃信的真理。
只是焦仵作参与了孙荣之死的案件,计较之下慌忙回了乡,一身本事还未交给徒弟,就将人匆匆推了出来。
京城从前是有些其他仵作的,只是焦仵作手艺最精,一来二去,余下仵作要么离京营生,要么改行换面。一时之中竟也找不到旁人。
林清如沉吟片刻,“平日你师父验尸,你总看过不少。再者,你师父总也教过你些。”
她顿了顿,“先试试吧。”
沈知乐苦着脸点点头,只是举着的小刀仍然迟迟不动,似乎是不知从哪里下手一般。只见他狠狠深吸了一口气,闪着寒芒的小刃没入已经毫无弹性的皮肤之中,发出轻微的“扑哧”一声响。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看着这个生手用刀刃刺入锦霜肿胀的皮肤,沿着脖颈一路往下,刀刃将那道暗红掐痕一分为二,划开胸口艳丽的花箔,直至凹凸不平的胸膛,未做丝毫停顿。
沈知乐方才还颤抖的双手在此时变得沉稳,带着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只有额角滑落的滴滴汗珠,显示着他此刻的紧张与专注。
他深深屏住呼吸,生怕一息之间手便颤抖着出现偏差。
他看着手下这个毫无生息的漂亮姑娘。皮肤切开时的瞬间,自手中刀刃传回异样触感,如划破一匹锦缎,全神贯注的他甚至能在耳边听到裂帛的幻听之声,沈知乐无端觉得头皮发紧。
但他手下却仍并未偏离分毫。师父说过,干他们这一行,行事利落,才算对得起人家。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了刀。
屋中顿时弥漫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这臭味无端让人觉得恐惧,即使是在盛夏时节,也让人觉得后背发凉,闻之欲呕。
切口处有液体涌出,同样带着无法言喻的腥臭气息。
而做完这一切的沈知乐如同松下一口气一般,在一旁心有余悸地擦着额角的汗。
什么都不会,还要硬着头皮上的感觉,真是太难了。
林清如见他再没有下一步动静,只好自己屏住呼吸上前查看。青白肿胀的皮肤之下,是清晰可见的内脏。森白与暗红凝成一团,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之像。
沈知乐从方才的紧张中回过神来,深深地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揭开尸体上的切口。
包裹着手套的手触摸到那柔软又僵硬的皮肤,怪异的触感差点让他这个生瓜蛋子惊跳起来。他耐住狂跳的心脏,却看见白花花的皮肤之下,是淡黄色脂肪以及深红色的内脏。
他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面人的五脏六腑,颜色斑驳之间,只觉汗毛直立,瞳孔紧缩。
他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探查锦霜尸身状况。他先是看了一眼尸体的肺部及胸腔,又从工具箱中取出一把平刃小刀来。这次是对着尸体颈部的器官,刀刃没入的那一刻,发出与切开皮肤时不同的脆响,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沈知乐反而平静下来,他凝眸望了片刻,似乎专注了许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姑娘应该是被溺死的。”
林清如见他指着锦霜尸身锁骨之处,“尸体气管充满溺液,一看便是呛水之故。”如他所言,锦霜气管之处有挛缩迹象,里面的水迹混合着粘液的泡沫,发出十分难闻的腐臭。
沈知乐手指随之往下,林清如的目光亦紧跟着他的手指所指,那是锦霜的肺部。令她觉得惊异的是,锦霜的肺部竟十分肿胀,并呈现出诡异的灰绿之色,其间又夹以淡红之色,已有破裂之象。
饶是林清如再波澜不惊,乍一见到此种森然景象,亦是眼皮一跳。
沈知乐向她解释道:“这是溺死斑。一般溺死之人肺脏会膨胀变重,肺部破坏,且因充入大量水和空气的缘故,才会出现这样的颜色。”
林清如点点头,再往下看,又在锦霜尸身的胸腔之中发现许多溺液,混杂着暗红色的血液,猩红一团,同样也是腐臭异常。
沈知乐说道:“这是由于肺脏破坏,肺内内吸入之水漏入胸腔,与血液坠积所致?”
他虽是生疏紧张,条理却十分清晰,林清如倒是生出几分赞赏之意来,问他:
“如你所言,锦霜姑娘死因是溺亡?那她脖上的掐痕呢?”
沈知乐看了那淡红掐痕一眼,“应是死前所致。但并非是致命之伤。”
说着,他又像是不太确定,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之色,“我也只是猜测……从前只知纸上谈兵,我也并不十分确信。”
林清如知他紧张,也不多言,只温声说道:“你做得很好。”
她脑中仍是思绪杂乱,锦霜若真是溺死,凶手为何会在锦霜身上用盐?她复又问道:“能判断死亡时间吗?”
沈知乐摇头,“具体时间看不出,从内脏腐烂程度来看,应在五日以上。”
林清如陷入纷乱的沉默之中。
如若锦霜真是溺亡。那么她究竟是失足落水或自尽,还是他杀?
林清如首先排除了第一种可能,锦霜手中并无水草泥沙等落水之后的挣扎痕迹。同时,锦霜死后身上析出的盐晶,实在是太诡异。
如果是他杀,那么第一现场是在洛淮河中,还是在其他地方?
依照沈知乐所说,锦霜死亡时间在五日以上,若是锦霜在洛淮河中溺亡,洛淮河两岸来往热闹,她身上并未有沉尸之物,一定会在短时间内被人发现。
可如若第一现场不在洛淮河,又将在何处?教坊司?
可教坊司又为何会将盐洒满锦霜全身?
就在林清如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她却突然像是抓住脑中丝缕线索,锦霜手中并无水草!
“不对!有问题!水草!”
雪茶与沈知乐的目光都被她的骤然出声吸引而去,皆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林清如指着锦霜尸身上被切开的器官,皱着眉头说道:
“如果是在水中溺亡,气管中的溺液,理应带着诸如泥沙水草之类水中杂质才是。可锦霜气管中的溺液,并无此类杂质。”
沈知乐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林清如提出的疑点是有道理的,可他并无实际验尸经验,向来都是纸上谈兵,一时间也不知作何解释。
只好试探性地说道:“或许锦霜姑娘,是死在没有这类杂质的水中?”
雪茶亦有猜测,“若是锦霜因教坊司水刑而死,会不会并无这些杂质。”
林清如一边沉思,一边迟疑着摇摇头,“教坊司水刑的水,一定不会是干净的。鸨母本就存了磋磨这些女子的险恶用心,怎会在用作刑具的水上多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