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们这里不接女客。”
林清如取下腰间令牌,声音冷清淡漠,“大理寺查案。”
鸨母粉黛面庞上露出微微惊异之色,细看了令牌一眼。兀的换了一张赔笑神情,“原来是官爷……”
话刚说出口,她似乎又觉得这个称呼不太合适,又笑着改了口,“大人,您里边请。”
鸨母心中嘀咕,眼前之人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又身为女子,怎么会是朝廷官员的身份。于是一边朝楼内女子使着眼色,将烟杆递出,一边换了一把纨扇轻摇,走在林清如身边,曼声问道,“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林清如走近教坊司这才发现,其内更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绣花屏风,低垂帷幔,青烟香炉,袅袅幽香。四下厢房数间,红窗绿棂,珠帘轻卷。
鸨母一边走,一边撒娇似的抱怨,“官府总算来人了。我禀了户部这么久,老也不见动静。”
林清如停下脚步,“什么?”
鸨母引她至屏风后小坐,雕花桌案上放着青瓷美酒。林清如刚一坐下,便有貌美女子跟在身后,紧贴着她坐下,俯身为她倒酒,露出胸口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恍然间,林清如似乎看到了那朵妖冶的牡丹花箔。
女子将酒杯递至林清如面前,声音甜腻,“大人,请。”
浓郁香气铺面而来,林清如只觉局促,不动声色地挪了位置。
鸨母见状,用纨扇掩嘴一笑,“瞧我忘了。大人竟是女子。”
言语中颇有些促狭之意。
林清如神色冷淡,“你方才说,什么事禀了户部?”
她一边轻摇纨扇,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林清如,“嗐!不过是教坊司前些日子跑了个姑娘。怎么?大人竟不是为了这事而来?”
林清如给鸨母看了那牡丹花箔,“这花箔,你可认得?”
鸨母定眼一看,“自然。我们教坊司每个姑娘身上,都绘着这个花箔。”
她抬眸望向林清如身旁的女子,“青黛,把你的给大人瞧瞧。”
青黛闻言并无半分迟疑,只垂着头,乖顺地脱下外间披着的轻薄罗纱,只露出里面一件鸳鸯戏水的胭脂色小衣。
看着骤然露出的雪白肌肤,林清如心中有几分尴尬的窘迫,一向坚定的眸子竟又几分闪躲之意。只是,在看见她胸前那片妍丽的牡丹花箔以后,林清如已然心下明了。
她一边让青黛穿上外衣,一边问鸨母,“你们前些日子跑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锦霜。”
林清如试探道:“你怎么知她是跑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在我这教坊司,能出什么事?”鸨母眼眸轻轻一斜,手中纨扇晃动的幅度也大了些,不屑说道:“那丫头向来是个不安分的主!自诩为官家小姐,脾气傲得很!”
说着,她轻唾了一口,“她也不看看,我这教坊司都是官家贵女!比她父亲官职高的多了去了!家里犯了事,还敢在我这里拿架子。天天想着脱籍赎身!”
鸨母手中纨扇一停,忿忿说道:“大人,您一定要将这野丫头抓了回来!还敢跑!看我不狠狠教训她!”
林清如闻言眉头微皱,只问道:“她家里从前是什么身份?犯了什么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这是户部的事儿。照理说大人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除此之外,今日教坊司还有别的女子跑了吗?”
“没了。”
“这牡丹花箔,是教坊司独有吗?”
“那是当然。”鸨母得意地摇了摇纨扇,“除了教坊司,还有谁家用得起金粉绘箔。”
此间情形,竟都能对上,林清如顿了顿,“你们说的锦霜……或许可能已经死了。”
“死了?”鸨母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怎么会?大人确定没弄错了身份?”
林清如看了鸨母一眼,“尸体就在大理寺中,若是得空,可随我回大理寺认尸。”
“不得空!”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鸨母讪讪说道,“认尸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户部和礼部去吧。我们小小女子,哪里看得了这个。”
她推辞一番,见林清如沉默着不说话,她又试探性地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林清如只说:“人是在洛淮河中被发现的。”
鸨母听得此言,脸上竟露出一点古怪神色来。
倒是一旁斟酒的青黛,握住酒壶的手突然一抖,在暗红桌案上荡出透明酒渍来。
她这般举动被鸨母狠狠瞪了一眼,于是瑟缩一下,慌忙收拾乱局。
鸨母先是赔笑一声,“她与锦霜交好,闻此噩耗想来心中难过,还请大人见谅。”
林清如察觉其间异样,皱眉继续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跑的?”
鸨母歪头以纨扇掩面,似在努力回想,“大概有十来天了。好像是七月初三那日?傍晚她说她身子不舒服,我当时见她的确脸色不好,便推了她的客人。晚上我还去瞧了她一眼。结果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林清如看着鸨母,“那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后半夜了。我早知她有想跑的心思,不放心便去瞧了她一眼。那时她还在床上睡着。”
“这么说来,她算是七月初四凌晨才不见的?”
“是啊。”鸨母晃了晃扇子,“说来也怪,凌晨教坊司大门紧闭,轻易不开门的。又有家丁守卫,也不知那臭丫头从哪儿跑了的。”
她嘴一撇,“这下好了!跑去了外头,连命也丢了。”
鸨母语气中强调外头二字,言下之意不过是说锦霜是在外头死的,与她们教坊司无关罢了。
林清如沉吟片刻,说道:“带我去她房间看看。”
鸨母露出些不情不愿的表情,引着林清如穿过抄手走廊,行至一间厢房门外,听得她吱呀一声推开门,
“这便是锦霜的房间了。”
这房间四四方方不大不小,屋内陈设不失情调。一眼扫过,墙上有字画琵琶,窗下有桌案古琴,香炉生烟,袅袅环绕,倒有几分雅致。只是屋内亦有红烛数盏,床上红幔环绕,香囊碰撞,与方才风雅十分不搭。
鸨母努了努嘴,言下有些抱怨之意,“大人,您瞧屋内装潢,我们教坊司何曾亏待过这些姑娘们。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金枝玉叶的,还不是像千金小姐一般将她们供着。”
她似是叹了一口气,“即使这样,都还想跑。现下死在了外边,可别赖上了我。”
她话中倒是冠冕堂皇,林清如却知道,她不过是想撇清干系罢了。
眼见屋内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异常。林清如问道:“这屋子被收拾过了?”
“自然。只是一直空着还未住人。”鸨母忿忿说道,“那丫头心大的很。首饰银钱全给她带走了。”
林清如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青黛,忽而说道,“我想单独问问青黛。劳烦回避片刻。”
鸨母奈何不得,警告的眼神狠狠刮过青黛,示意她不要说错了话。
眼见鸨母走远,看似乖顺的青黛一直垂着的头却突然抬起,冲着林清如哀凉地笑,
“大人,您瞧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她对我们不打不骂,不过是怕伤了我们脸面皮肤,惹得客人厌烦罢了。”
她嗤地一笑,“什么金枝玉叶,内里不过都是皮肉生意罢了。锦霜是对的,跑了出去。即使死在外面,也算得了痛快。”
林清如有些疑惑,何为痛快?
青黛笑中带着凄怆,“大人可知,有一种刑法,既可以不伤脸面,又可以让人生不如死。”
她嘴中吐出令人彻骨生寒的二字,
“水刑。”
第41章 青黛之言
青黛脸上哀婉之色如一层朦胧的轻纱, “所谓水刑,不过是将人溺在水中,待得将死窒息之际, 再将人捞出。如此反复。”
雪茶捂住嘴中的惊呼,“水刑!那不是牢里的犯人才会用的吗?”
青黛哀戚一笑,“我们这些人, 和犯人有什么区别?那种濒死的感觉, 我永远都记得。”
她语气淡然, 却似带着无尽悲凉之意, “所有来教坊司的女子,都要先经历一番水刑。为的不过是挫一挫这些高门贵女的傲气。大多女子,在经历第一次水刑之后, 便再无其他心思了。”
她似是自嘲地轻笑, “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林清如皱着眉头,“如此反复,闹出人命怎么交代?”
“若是死了,便悄悄抬了出去, 找别人顶上便是。”
“找别人顶上?”
青黛点点头,“每隔一段时日, 便会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其他女子。”
此前线索相聚, 如拨云见日般, 林清如突然清晰明了。孙荣手下拐走的一部分女子, 大概便是这样送来了教坊司, 上了不属于她们的贱籍。
只是, 教坊司到底是官家之所, 孙荣身后究竟是什么人, 能让他搭上这样一条线。
林清如无端又想起户部侍郎苏鹤毅来。
她看着青黛如笼罩着轻烟一般的哀伤面庞, 犹疑地问道,“那锦霜……”
“锦霜是个例外。她想脱籍,她不想接客,她想逃离教坊司。她会祈求每一位恩客,求他们为自己脱籍。”青黛抬头望着教坊司院墙之上,四角四方的天空,“每一次的祈求,都会换来一次水刑。但她仍会继续。”
青黛又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的青石地板,“她还会悄悄攒下恩客给的银钱首饰,她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丝希望。”
林清如紧抿着唇,听着那个女子的命运,好似自己的心也被揪紧。
“大人真以为妈妈那么好心?锦霜一说不舒服,她便让锦霜休息?”她轻嗤一声,眸中陷入回忆之色,“那日傍晚,锦霜推脱了说身子不适,妈妈斥她不想接客的老毛病又犯了。带她去了水牢。等将人抬回来之时,锦霜已然浑身湿透,昏迷不醒。”
林清如眉头深深拧起,“你是说,七月初三那日傍晚,她就已经溺水?”
青黛却摇了摇头,似是自嘲,“或许吧。”
“那她如何还有力气逃出去?还要绕过这教坊司众多守卫。”
青黛哀凉的眸凝住林清如的视线,似是反问,“大人,您说呢?”
眼下之意已然不言而喻,不过是说鸨母失手将锦霜溺死,再贼喊捉贼,佯作是她逃跑了之。
“大人,我曾听家父说起过您。您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您。”
她的声音哀婉轻柔得如一阵快要消失的薄烟,“像您这样的女子,无论好坏荣辱,都是自己挣的。不像我们这些玩意儿,生死富贵,都在别人手中握着,向来由不得人。”
她垂眸嗤笑一声,“只是像您这样的女子,天下只此一个罢了。”
她话锋轻轻一转,似乎带着无限怅惘的深意,“而我们,永远也逃不出这教坊司。除非是死了。”
林清如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她们逃不出去,锦霜也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