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变故丛生,林清如顾不上许多,只得再次匆忙赶往牢狱之中。
正值深夜,狱中犯人大多蜷缩在污黑的稻草上昏睡,有人被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动静吵醒,一双沾满污泥的黑手把住牢门,蓬头垢面地扒门张望。
他们见到林清如走近,衣裙翩翩容貌楚楚,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嘴里发出嗬嗬的不明响声。牢狱昏暗,只一盏微弱灯火忽明忽暗的跳动,映照在犯人脸上,如同一只只深夜厉鬼,眼中发出幽幽的微光。
各色难以名状的恶臭气味,夹杂着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角落硕大的老鼠被脚步声惊动,慌乱在暗处逃窜,发出吱吱的怪异叫声。
刚踏进狱中,林清如便远远听见狱卒碎碎叨叨的暗骂。
“呸!大晚上的触霉头!还要来收拾他。”
“好了,赶紧收拾吧,上头都吩咐了,要赶紧将这人尸体处理了。”
“明天处理又怎么了?上头一句话,我们就得连夜玩命地干活!真他妈晦气!”
林清如行至狱中,远远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夹杂着狱中其他难闻气味,令人呼吸不畅直欲作呕。她脚下不停,匆忙赶至孙荣牢中。却见狱卒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屋中血迹,正欲把孙荣的尸体抬了出去。
他们一见林清如前来,脸上露出些慌张的讨好神色,“林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又来了?”
林清如瞥了一眼被他们抬起来的孙荣尸身,他浑身蜷缩出怪异的形状,苍白的脸上毫无半点血色,却在衣服前襟上有大量醒目而刺眼的红色血迹。
林清如皱着眉头斥道:“你们在干什么?人才刚死,你们就急着处理?为何不先叫仵作来验尸?”
“验过了验过了。”狱卒忙赔笑着说道:“仵作说了,人是咬舌自尽。我们禀报了上头,上头也发了话,说既然他畏罪自尽,处理了便是。”
林清如眼神一沉,“孙荣死了多久了?”
狱卒恭敬答道:“大约前后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仵作验尸哪里能验个明白,只怕不过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匆匆上报了。
林清如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前后不过一个时辰,验尸上报处理,你们竟能如此雷厉风行?”
狱卒谄笑一声,“这仵作验尸之事,小的们哪里清楚。我们也不过是照着仵作的话禀报而已,哪里费得了多少功夫呢?”
林清如冷哼一声,“从前叫你们抓个王牙婆都是百般推脱,导致王牙婆被人勒死。如今人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上,倒是闻风而动了?莫不是怕他另有死因,心虚了罢!”
狱卒闻言脸色一变,又讪讪笑道:“大人,瞧您这话说的,我们不过是照吩咐办事,心虚什么。再说了,我们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收起一切尖利之物。他自己咬舌而死,有何死因,总不能是别人逼的吧。”
林清如神色冷厉,“不是叫你们看紧了他么!怎么还会出现自尽的情况!当时是何状况,他又是如何咬舌?你们一一说来?”
而狱卒们只是面面相觑,“当时状况,我们也不甚清楚……”
“什么叫不甚清楚?”林清如闻言神色愈发冷峻,“难不成你们玩忽职守,并未好好看着他?”
想到方才进入大牢之时,他们便是翘脚打着瞌睡。林清如心下无名火起,双手紧握成拳,怒骂一声,“该死!”
她平日里虽不近人情,可说话做事也算温和,难得见有这般怒极之时。狱卒们吓得扑通一声慌忙跪下,忙撇清自己的关系,
“大人明鉴!当时我们听得外间似有隐约动静,外出查看,只留下一人看管。”说着他踢了旁边的狱卒一脚,“谁料他是个不中用的,屎尿都夹不住。等他放水回来,孙荣就已经自尽了。谁能想到,前后最多不超过一刻钟的功夫啊!”
林清如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之处,“有动静?什么动静?发现了什么异常?”
然而狱卒只是唯唯诺诺地回道:“是……是一只野猫……”
直觉告诉林清如没这么简单,她命狱卒放下尸体,“人是不是自尽,让我查验尸体便知。把人放下。”
狱卒脸上不说,心里却直骂晦气,本来上面吩咐尽早处理尸体,就是为着防范林清如前来节外生枝。不想她脚步竟如此之快,赶着就来了。一头是上面的吩咐,一头又是大理寺的大人,两边得罪不得,活该他们这些小角色受为难。
只能一边阻拦林清如,一边给一旁的狱卒打了眼色,让他再前去禀报。
于是赔笑着说道,“大人,仵作已经查过了,您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上下打量林清如一眼,转了话锋讨笑着说道:“再说了,牢狱肮脏,验尸污秽,没得脏了您今儿这么漂亮的裙子。”
林清如最不喜有人这般打量置喙她的穿着打扮。身为女子,被人最先讨论的从来不是能力与手段,而是样貌与打扮,林清如厌恶至极。
雪茶明了,于是厉声喝道:“废什么话!大人说要查,你们将人放下便是!”
狱卒露出些左右为难的神色,“大人,这是上面吩咐的,叫我们将他尸身处理掉,我们哪敢不从啊……”
“上面?是司徒南大人?还是你们的尚书李大人?”林清如声音冷冽如冰,“孙荣是朝廷重犯,无端死在牢中,今日由你几人看管,即使是自尽,你们就不怕落个渎职之罪?”
她冷眼扫过面面相觑的狱卒几人,“将人放下,若有何事,自有我担着。”
有她这句话,狱卒这才悻悻将人放下。
牢中地面上积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污泥,有喷射状的鲜红血迹星星点点洒落在污泥之中,浸入周围污黑的肮脏颜色,恍若一体,在幽暗的灯光下难以分辨。
孙荣全身蜷缩在一起,十分诡异地扭曲着。昏暗光线之下,隐约能看见肿胀浮起的面部和紫绀色的皮肤。胸前的大片血迹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似乎还残留着丝丝余温。
林清如吩咐雪茶为她掌灯,一张青紫浮肿颜面在灯火跳动之下更显突兀,有点点血迹在孙荣嘴角凸显,好似已被人擦过一般。林清如捏住孙荣下颌,毫无弹性的皮肤仍带着微微的余温,传来柔软的诡异触感。
这一捏,孙荣好似活过来一般,一双暗红的嘴猛然张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露出内里空洞洞的猩红之色,好似漩涡一般令人眩晕。
似乎被这血腥之气吸引,恰有此时,有角落吱吱老鼠探头张望,一双绿眼发出幽微的光芒。它的窜动在安静昏暗的屋内发出细细簌簌的细小响声。浑不怕人一般,它趴在孙荣肿胀的尸身面前,啃咬起他还带有余温的面部。
狱卒看得几欲作呕,林清如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驱赶老鼠后,再次将他的下颌掰得更开。
只见孙荣空洞唇舌之后,深陷喉咙之中,赫然躺着一枚快要融化的麦芽糖。
猩红之色混杂着麦芽糖淡淡的黄色,黏糊着混作一团,分不清血肉与糖果。连那颜色也显得诡异,带着令人眩晕的斑驳夹杂。
林清如见此,瞳孔骤然紧缩,随后双眼逐渐失焦,露出茫然的空洞神色来。
良久,她转过头去看着雪茶,琥珀色双眸中有不知所措的失落,她声音有微微的颤抖,
“当年我父亲,也是同种死因……”
第35章 说话资格
鲜红的血液和淡黄的麦芽糖在眼中来回闪烁, 林清如一向坚定的眼中露出无措的茫然,呆呆地看着孙荣口中那枚与喉咙黏在一起融化的麦芽糖。
当年她父亲,亦是同样的咬舌自尽, 亦是同样的麦芽糖。当她推开书房门的那一霎那,引入眼帘的便是喷溅在案卷上的淋漓鲜血,灼眼的红。
林清如生出迷茫之色来, 仿佛再一次经历了当年父亲的死亡。就是那般, 父亲被轻易地认定为自尽。同样伴随自尽定论而来的, 是对于父亲的种种流言蜚语, 畏罪自尽、同流合污,更有甚者,将父亲编排成与何佑惇一党。
林清如犹记得, 当年父亲隐约提过, 何佑惇贪污一案,并非到何佑惇为止,只怕是牵扯颇深。她从不相信父亲会在追查线索途中突然自尽。口中整齐的切口,喉中莫名的麦芽糖, 和喷溅状的血迹,都说明了这一点。
尚且年幼的她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无论她提出种种疑窦, 她的状告与呐喊被一句小小女子轻易抹去, 在官场轻蔑的眼神中化为不起眼的尘埃。
也是从那一刻起, 林清如明白, 她需要有上桌说话的资格。
想及此, 林清如突然一怔。如此, 是不是说明, 如果能找到害死孙荣的凶手, 也许能找回当初的线索。
她捏着孙荣柔软而僵硬的下颌,忙再看向孙荣空洞的嘴唇,暗红色的漩涡布满鲜血残留的痕迹,一口发黄的牙齿上沾染着浓稠腥气的血液,从牙龈蔓延开来,露出红黄相间的颜色,细看牙尖却并无任何舌根碎肉的痕迹。林清如探灯往里一照,跳动火光下露出舌根整整齐齐的可怖切口。
果然如此!
雪茶见她神色变化,不由得心生担忧,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林清如一副专心致志模样,似乎并未听见。又在孙荣那种肿胀青白的脸上,在耳鼻口中发现不少渗出的点点血迹。他的鼻上似乎有挫伤的痕迹,在鼻尖露出一片怪异的青紫尸斑。孙荣所着的不菲衣料被牢中肮脏黑泥点点沾上,发出难以名状的恶臭腥气。
孙荣眼角有血泪渗出,林清如扒开孙荣的眼皮,一双血红双眼赫然出现,瞳孔带着无端的怨气与惊恐,好似死死盯住了众人。
林清如再环顾周遭,细看牢中痕迹,发现地板的厚厚污泥被两道一寸多长的痕迹划开,由深及浅地晕染开来,像是被拖长的鞋印。她随之望向孙荣的脚底,亦发现他脚后跟和衣物后摆,布满了厚厚几层污泥。
于是沉着声音问道雪茶:“今日你在门口守着,确认并无旁人进入狱中?”
雪茶点点头。
林清如眼神陡然便得冷厉,看着在场狱卒几人,“今日是你们几个当值?”
狱卒面面相觑,亦点头。
她又问:“事发时,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并无什么大的动静。”狱卒摇头,迟疑着神色说道:“隐约听得有拍门的声音,不过这在牢内也是常事。”
言下之意,他们并未不知道孙荣什么时候死的。
于是沉着声音吩咐狱卒,“去通知仵作来,我要再验。”
狱卒神色显得十分为难,“大人,仵作不是已经验过了吗。何必再劳师动众?”
林清如不欲与他们过多废话,只冷着声音说道:“叫你去,你去便是。”
“仵作已下定论,林大人还在怀疑什么?”
就在狱卒左右为难之际,牢外有脚步嗒嗒响起,这声音让狱卒不由得精神一震,今日是招了东风了,什么大官都往这大牢里挤。
熟悉的声音让林清如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者不是别人,一听便知道是司徒南的动静。与司徒南同行的还有刑部尚书李元达,一把灰白的络腮胡挡去了他干瘦的大半张脸。
二人被牢中不可名状的难为气味刺激得皱起眉头,只在牢门外远远看着,并不欲踏入牢中。
林清如知道他们前来,准没有好事情。于是看着二人身影,只略拱手示意,“二位大人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司徒南冷她一眼,呛道:“怎么,你林大人可以来查案,我不可以?更可况仵作已经验过,林大人何必又在此大做文章?”
林清如早已不是当年没有话语权的小小女子,眼睁睁看着父死有疑而不得昭雪。
于是她沉声说道:“仵作匆忙,只怕没有验个真切。”
司徒南摒住呼吸,看着一袭姜色长裙冰肌玉骨的林清如站在污秽牢中,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林大人,你为何总是这般执拗顽固?拐卖案已被你悉数破获,你亦可得圣上青眼,还有什么不满足?”
林清如泰然自若,“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如此,罪犯畏罪自尽。”
林清如声音凌冽,“是否自尽,仵作前来一验便知。”
李元达声音干瘪沙哑,带着些许老态的疲惫,“林大人,仵作已经验过,只是你自己疑心不信。”
“并非是我疑心,而是证据在此。”林清如指着孙荣尸身地说道:“孙荣浑身蜷缩,口鼻出血,面有青绀,分明是窒息而死。”
司徒南冷哼一声,“林大人,你博学多才,难道不知咬舌所造成的剧痛,亦能引起窒息吗?如此,有何疑点?”
林清如不徐不急,条理清晰回答道:“司徒大人说得不错,但若是自行咬舌,绝不可能有如此整齐的切口,喷溅状的血迹,且将整根舌头咬下。若真为咬舌自尽,那么孙荣的舌头呢?”
李元达迟疑片刻,捋了捋胡子,说道:“莫不是剧痛之下,张嘴将血喷出,舌头也让他吞了下去?如此,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会有窒息之状。”
林清如闻言只觉得荒谬,冷冷瞥了一眼李元达,“李大人,你能张着嘴吞咽吗?”
后者被小辈轻慢,自然不悦,梗着脖子说道:“有何不可能?”
“那正好。”林清如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既然李大人觉得舌头被吞入导致窒息而死,不如请了仵作来一验便知。”
司徒南哼了一声,“仵作既已验过,那就是盖棺定论。再验也是畏罪自尽的结局,何须多此一举?”
“整齐的切口,喷射状的血迹,绝非自行咬舌可以做到。”她指着地上的痕迹,“更何况,牢内痕迹显示,孙荣死前有明显挣扎之状。”
司徒南轻蔑看他一眼,“若是咬舌,剧痛之下亦会剧烈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