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如说着, 朝容朔眨了眨眼,递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容朔了然轻笑,摒开众人行至她身边, 只是轻笑着冲曹管事说道:“私人恩怨, 不劳曹管事费心了。”
那看似清浅笑意的温和神情中,同样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强势之意。
孙荣还想再说些什么,林清如暗中加深手中力道,疼得他直龇牙咧嘴, 说不出话来,直呼“哎哟”。
曹管事是生意之人, 即使看出异样, 也是何等乖觉, 自然是左右逢源面面俱到。虽然不知身份, 却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容朔亦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当下不愿多事, 只要不影响赌场经营, 便做了视若无睹。
他只转过头去看刚刚掀了桌子的罗公子, 本欲追责, 却不料他却早已趁着众人转移注意力之时,溜之大吉了。
身后大汉见状,意图去追,他却摇头将人拦住,冷冷一笑,“不必追了,反正他还会再回来的。”
说着命人收拾了掀翻的桌椅板凳,望了一眼罗公子离开的方向,又讨笑着冲容朔说道:“叨扰公子玩乐。这亦是私人恩怨,我们不便插手,还请公子自便。”
言下之意,他亦不会插手容朔与这罗公子的恩怨。
不过她们也不是冲着这罗公子而来,若非他挑衅于此,也不至于闹出这番动静。
林清如眼见已然抓住孙荣,不欲多留,一边看向容朔,给他使着眼色,一边拧着人便往画舫之外走去。
一番喧嚣争执,吵闹声、起哄声与摔卓声纷乱夹杂,惹出动静不小,倒是惹得人们驻足观看,就连雅间贵客亦有人张望看戏。
林清如出门时只随一抬眼,不料却忽见楼上雅间舷窗边上,竟有一人影探头张望。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似乎是个熟人。
她脚步有片刻的停留,驻足凝眼望去,窗中隐约可见三两之人寻欢作乐,侍女来回走动斟茶倒酒。那人似乎并未发现她的身影,一张市侩的脸上带着朦胧酒意,倚在镂空雕花的舷窗边左顾右盼。
林清如冷笑一声,果真是熟人!
她确认自己并未看错,窗边张望之人,竟是自己的官场同僚,户部侍郎苏鹤毅!
她一早便知官场浑浊混沌,却也不料想堂堂户部官员,竟会在赌坊赌钱厮混!
当年何佑惇贪污一案,牵扯不少朝中官员,以致朝内官位多悬。苏鹤毅本是户部小小郎中,因着这个缘故,这才中年得志,捡了漏子一跃成为户部侍郎。
朝堂官员,每月有多少俸禄,林清如是心里有数的。刚刚赌坊一掷千金,林清如也是见识过的。苏鹤毅虽有些家底,却并不是什么煊赫家庭,怎撑得起这般挥霍?
看着窗舷之内还有其他人影来往纷纷的模样,哪些人又是谁?官场同僚?还是画舫赌客?
户部,掌管天下银钱民生人事,若是苏鹤毅银钱来源于此,并借此声色犬马纵情享乐,岂非是监守自盗?
看此情形,来此抓了一个孙荣,只怕是还有意外收获。
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堂中侍女,“姑娘,雅间客人可是此间常客?”
侍女微微一笑,回答十分八面玲珑,“来者是客,不分生熟。”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林清如心下生疑。不过眼下要紧之事,也只能是先将孙荣羁押回去。于是向容朔道谢告别。
墨黑月色之中,林清如并看不清容朔的表情,只听得他语中颇有玩味,“如此收获,林姑娘该如何谢我?”
林清如抿唇道,“今日幸有公子相助,眼下仓促,改日必登门道谢。”
容朔只轻轻哂了一声,二人在沉沉夜色中转身离去。
直到二人身影逐渐在漆黑夜空中凝成一个看不见的墨点,容朔颊边的浅笑逐渐凝固。他眸中神色变得如夜色一般沉寂晦暗,“出来吧。”
脚步声在这时变得明晰,景才不知从何处走出,“殿下。”
容朔微眯着眼睛看他,“可是有何事?”
不似白日里在花间楼穿梭来去、笑容满面的小二,景才脸上此刻露出的神色似乎比这弥散的漆黑月色还要凝重些许,
“殿下,您韬光养晦已久。为何在此刻贸然出手帮助林大人?”
他迟疑了片刻,“其实有无殿下帮忙,林大人都可以将孙荣抓获的。毕竟咱们……已经将消息告知林大人了。”
容朔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与之前的目的背道而驰。
引得她入局,不过是想利用她的手去完成这一切罢了。正直倔强,又认死理,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只是,多给了她一点信息而已。
按照原有的计划,他应该是不需要过多接触她的。作为执棋者,只需要摆布棋局就好。
可他却逐渐发现,她不是单纯的棋子。他的视线不自觉被她所吸引,所有坚韧的、执拗的、倔强的她,为了完成心中所想不惜一切。这或许是有些莽撞的,只是那横冲直撞不顾一切的样子,又有些可爱。
默守陈规的朝堂自然不喜欢这样的人出现,她的出现打破了他们数年经营而奉为圭臬的规则。
只是,她身上在朝堂官员眼中的缺点,不懂事故、不通人情、黾勉从事,都是那样难得的生动。
容朔想,自己或许只是想看她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而已。
景才不知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代表着什么,见他不曾回答,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话锋一转,随即说道:“殿下,老将军那边传来了消息。”
容朔闻言眸色一闪,“外祖那边怎么说?”
“那丫头的确是叶盖的女儿。他当年收了他们的钱,却怕引人耳目,不敢在京中花销,只在外地置办了宅子田地,因此她们才过得如此清苦。”
容朔唔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当年他放浪形骸,久不归家,连自己妻子生的是男是女也不曾知道,这才没让人发现了那丫头和阿婆的踪迹。”
说着,景才补充道:“老将军也是问过许多人,查了许多线索,这才略微得知那丫头的身份。老将军说,若是殿下想要查找账本的下落,或许可从那丫头入手。”
容朔嗤笑一声,“哪有那么简单,不过是个垂髫丫头,何曾知道什么账本。你也不是没听到,她连她父亲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他语气一顿,“罢了,派人将她们的房屋小心看管,不要放人进入。”
“是。”景才应后沉默片刻,忽然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林大人如此执着寻那丫头,会不会也已知晓她的身份,想要寻那账本。”
他的话让容朔想起林清如在提及小莹时那张焦急的脸,不知为何,他低低的笑了,
“不会。她只是……”
爱管闲事罢了。
而此刻的林清如的脚步并未有半分停留,虽已值深夜,当下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与歇息。她紧拧着孙荣,将人往刑部大牢的方向押去。
孙荣一边被她拧得龇牙咧嘴哀嚎不已,一边心中惴惴不定忐忑难安,“臭娘们放开我!你知道我上头是谁吗!”
然而他越是挣扎,林清如手上的力道就越是沉重。她目的就是要知道他上头是谁。
于是她冷笑一声,“说来听听?”
见这招威胁不管用,孙荣只能回应以沉默。林清如也不想他即刻会招,这些亡命之徒向来嘴硬,哪里是一时三刻能吐口的。
眼见刑部大牢越来越近,孙荣一时间也顾不上许多,换了一副嘴脸道:“大人!好大人!求您放过我吧!您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您抓我一个能得多少银子?只要您开口说个数,我绝不还价!大人!”
林清如只是冷笑以回应,“你口中的银钱,是那些姑娘们的性命!”
夜已深沉,刑部大牢此刻安静无声,其内隐约传来有鼾声阵阵,此起彼伏。林清如走进一看,发现是值守的狱卒在打着瞌睡。
牢中昏暗,只有几盏油灯相伴。堂内一张四方小桌,每方坐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狱卒,他们倚在靠椅之上,双腿翘着二郎腿搁在桌面之上,仰面而睡,鼾声就是从此处传出。
林清如轻咳了一声。
听得动静的狱卒睁开迷蒙的双眼,在看清来人之后慌忙将腿从桌子上撤下,谁料背后的椅子稍稍一仰,差点摔了个仰面朝天。
他连忙叫醒其余昏睡之人,扶了扶歪斜的帽子,对着林清如拱手行礼道:“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林清如指了指孙荣,“将他羁押,好生看管。”
许是不放心,她又嘱咐一句,“记住,单独关押,谨慎看管,不得有失!”
狱卒诺诺点了头。
林清如思索片刻,仍旧有些放不下心来,于是看着一个狱卒说道:“你去林府叫来雪茶,与你们一同看管孙荣。明日下过早朝,我前来询问。”
她的话让狱卒脸上微露为难之色,“大人,虽说雪茶姑娘是您的近身侍婢,只是这刑部大牢,向来也没有闲杂人等进入的道理。若是上头问起来,我们……”
林清如微一皱眉,“你只管去便是,问起来还有我担着呢。”
而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34章 咬舌自尽
有她这句话, 狱卒也不再多说其他。直到看着他们将孙荣羁押至充满腥臭的牢房之中,手脚皆用两指粗的锁链锁住,林清如又嘱咐道:“收起一切尖利之物, 看紧了他,勿要让他寻了短见!”
见狱卒应下,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转身离去。
她捏了捏疲倦的眉心,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啊。
亲眼所见苏鹤毅在画舫寻欢作乐, 她本就心存疑虑,堂堂户部侍郎为何会在此流连?若真是赌钱取乐,他又何来银钱供他如此挥霍。
索性择日不如撞日, 再折返回画舫探查一番也好。
于是林清如脚下并未停歇分毫, 脚步匆匆,沿着来时之路折返回去。
只是未曾想到的是,来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热闹画舫竟灯火全消, 已然沉寂安静下来。
林清如皱了皱眉,本欲上船再悄然打探一番, 却不想曹管事便如鬼魅一般, 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 伸手将她拦住。
他依旧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笑脸, 神色看不出来半点异样之色, “姑娘, 您怎么又回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现下已经打烊了。”
“哦。”林清如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 “我的荷包好像落在画舫之上了。”
然而管事拦住她的身形并未挪动分毫, 只是笑着说道:“姑娘,画舫中并不见得有何遗落的荷包。姑娘不如去别处看看?”
虽是笑容可掬,但话中的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林清如心下黯然,不知是否真是打烊,还是刚刚抓捕孙荣惹得管事怀疑,又或是,自己方才举动已然惊动了赌钱作乐的苏鹤毅?
她看着黑暗之中隐隐露出的画舫轮廓,方才的热闹喧嚣好似幻境美梦,沉寂只余月光洒在其上,冷清幽静如异世之景。偌大的画舫在好似一头漆黑的深渊巨兽,将方才人影憧憧吞入腹中,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一切。
林清如只能转身离去,路上却远远见一身影朝自己疾奔而来,带着吁吁气喘,“大人!不好了!”
她心底突然窜起不详的预感。果然,她听见雪茶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孙荣!他在狱中自尽了!”
“什么!”林清如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皱着眉头和雪茶朝刑部大牢方向走去。她脚下步伐匆匆,一边问道雪茶,“是怎么回事?”
雪茶神色惊慌,“狱卒前来林府寻我,我得了消息便匆忙赶去了刑部大牢。未曾想我刚至大牢门口,便见得其余狱卒行色慌张,已有人匆匆忙忙前去禀告。”
她将气喘得匀些,接着说道:“里面变吵吵嚷嚷的,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一时间乱成一片,谁也顾不上我。等我自顾自走进去一看,孙荣已然自尽,躺在地上毫无气息可言了!”
“自尽?”林清如闻言皱起眉头,“他是怎么自尽的?狱中如何能自尽?”
“是咬舌!”雪茶朝她解释道:“我进去的时候孙荣已经仰面躺在狱中,血流了满地。我一刻也不敢耽误,这才匆忙前来禀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