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狼狈。
芝兰玉树的小晏郎君,何时这等狼狈过?
沈宜棠呆呆地看着他,水越来越浅,他离她越来越近。
她渐渐能看清他英俊的面庞。水珠顺着他的宽额,淌到眉骨,陷进深邃的眼窝,亦有的攀到他峰挺的鼻梁骨,在鼻尖凝成碎圆的一滴,端的是神清骨秀,俊逸非凡。
直到晏元昭从水里踏出来,沈宜棠才彻底明白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味。
“晏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得这么快,难不成是从崖上直接跳下来的?
晏元昭一时没说出话。
他一路借助绳索与树藤攀下,期间看到了沈宜棠留的记号,在藤蔓断绝处,他跳入深潭,直至被她的血迹引来。
她看上去糟糕透了,鬓发湿透凌乱,身上血迹斑斑,脸和纸一样白。脸上最漂亮的猫儿眼也失去了神采,雾蒙蒙的。
晏元昭喉咙发紧,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眸里万千情绪翻涌,难以自抑。
万幸,她还活着。
晏元昭快步走到她身旁,沈宜棠挣扎直起身,两眼一弯,似哭似笑,“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别动。”晏元昭低声道,轻轻按住她,查看她肩上的伤势。
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发颤,指尖上的水滑到沈宜棠的袖子上,缓缓淌进她手心。
“疼吗?”
沈宜棠抽着气说了声疼。
不仅疼,还冷。
她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往晏元昭臂膀上靠了靠。他浑身也是水,身体却比她暖得多。
“你别担心,我福大命大,好着呢。”
沈宜棠哆哆嗦嗦地说着,忽然身体一轻,已被晏元昭打横抱起,浸在水里的双腿抽离水面,掀出一串水花。
晏元昭将她放在大石上,蹲下掀开她染着血痕的裤脚,雪白肌肤上两排齿痕触目惊心。
沈宜棠有气无力地解释,“是蛇咬的,现在几乎不疼了,估计没毒。”
晏元昭低着头,“还有别的伤吗?”
沈宜棠张开手,递到他面前,“还有手上这些,不过不打紧。”
被水泡软的手心上青紫纵横,夹杂着泛红的血痕,惨不忍睹。
沈宜棠给他看一眼便收回去,太难看了,引起他心疼便好,不能让他多看。
晏元昭一直垂首,沈宜棠疑惑地低头去看他,却被他用掌心覆住脊骨,轻轻摩挲。
她不知他可以这样温柔。
“都不知道害怕么……”晏元昭半跪在她身前,极低的声音传出来,半是叹半是责。
沈宜棠鼻尖一酸,真情和假意混在一起,染上哭腔,“见到晏大人,我就不怕了。”
晏元昭抬起头,幽邃的凤眸紧紧看着她,好似要看到她心底。
沈宜棠不敢接他目光,冷得瑟缩了一下,伸指去探他的腰。
晏元昭没有拒绝。
沈宜棠于是一点一点抱紧他腰腹,大胆地把头埋进他胸膛。他的背看着宽而薄,抱上才知结实,心跳如鼓点儿一般,咚咚的,热忱地跳跃。
她想起来,齐叔说,小郎君面冷心热。
她的背上慢慢覆上另一只手,晏元昭双臂揽她,终是牢牢地把她圈进了怀里。
湿衣上的水腥气彼此交融,鼻息相触,暖的热的,她再一次嗅到极淡的棠梨清香。
山谷中簌簌声起,风摇草叶,静水深流,又悄悄地归于无声,沈宜棠安心地陷在男人的力道与温暖里,耳边只余下他起伏有致的温热呼吸。
她想她赌赢了。
本该欢喜的,但心头滋味,喜中泛苦。
最近良心不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26章 唐僧肉“晏大人,我听说有个法子能止……
良久,晏元昭轻拍她背,沈宜棠茫然抬头。
他拨下黏在她发梢上的一穗水草,“这里太冷了,再待下去你受不了,换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
沈宜棠哦一声,动了动冷到僵麻的腿,正要起身,被晏元昭二话不说地抱起。
“晏大人,我能走的。”她觑着与她咫尺之距的冷峻侧脸,小声道。
“那就好。”晏元昭的手却丝毫未松。
他辨出方向,踩着水边松润的泥土,稳稳抱着她走向西边宽阔地带。
她的身子又冷又冰,浸透了水仍觉轻,难以想象这具身躯迸发出了多么大的能量,可以掉落山崖而不死,还能没心没肺地冲他笑。
沈宜棠两只伶仃的腿一摇一晃甩着水珠,“晏大人,我们好像两只水鬼哦。”
晏元昭无奈看她,经历生死关头,偏偏还要说鬼字。
沈宜棠会错意,“不对,只有我像水鬼,晏大人从崖上爬下来没受半点伤,在水里走了一遭还是那么风度翩翩,都不知道晏大人怎么做到的文武全才。”
都是人,怎么他哪哪儿都厉害?
“你也不像。”晏元昭断然否定,“你在崖下都经历了什么?”
沈宜棠缩在他怀里,略去绳子一节,道是离开那棵树后,抓着树藤溜了几丈,看下面是深潭,就放手掉下去了,末了道:“我运气真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水里都没事,就受了那么点儿伤,还很快见到你了,老天爷待我不薄。”
“那么点儿伤?”晏元昭低头看怀里人,“你不是一直疼得在吸气么?”
沈宜棠一边吸气,一边嘿嘿笑,“疼是疼,但是疼得很值呀,我以为今日见不到晏大人的,现在看来这悬崖没白掉。”
晏元昭闷声道:“不许这么说。 ”
“本来就是嘛。我们现在是不是和好啦?”
晏元昭蓦地一停,“你觉得之前是我在和你闹别扭?”
沈宜棠老老实实道:“不是,是我做错了事。我不该为一己之私,用送丹药这种下作的手段接近长公主。晏大人这样的正人君子因此而厌弃我,也是应该的。”
晏元昭紧了紧环着她上身的手,迈开步子,“罢了,以后我慢慢管教你。”
他又不是她父兄,要以什么身份管教她?
沈宜棠揣摩着这句话的意味,越品越觉得该高兴,昂着头去瞧他,冷不防牵动肩上伤口,又疼得倒抽口气。
“安生点,要不就下来自己走。”晏元昭提醒她。
沈宜棠这回摇头了,“那不行,天上地下都没有晏大人怀里舒服。”
话音刚落,晏元昭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吧。”
沈宜棠苦兮兮道:“我又说错话了吗?我连鞋子都没有,走不了的。”
晏元昭嘴角微弯,“这里有阳光,就在这里歇息。”
他们已走了数百步,视线变得开阔,头顶的青天从被繁枝密叶裁得七零八碎到完整一片。日光倾头,稍有暖意。晏元昭躬身将她放在一棵矮树旁,让她倚着树干坐下。
他拾来一些枯枝,从束腰的蹀躞带里翻出火折子,在树前燃起一把红旺的火。
“你先烤一会儿,暖一暖身子。”晏元昭道。
沈宜棠揪他衣角,“你去哪,别丢下我啊。”
他拍拍她手,“我不走远,你看得见。”
晏元昭走出几十步,如炮法制又生起一篝火,他脱下湿袍与鞋袜在火边烘烤,身上只剩一件白色里衣。
里衣都是软塌的料子,烤干后在他身上却颇挺括。沈宜棠一边在火旁烤着湿濡濡的袜子,一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欣赏他的背影,忍不住肖想里衣里头的东西。
在春风楼里待了几年,男女的那点儿事,她清楚得很。
那叫做欢,美妙,令人痴醉。但姑娘们遇到的大多数恩客,脑满肠肥,油头腻耳,作威作福,根本无欢可言。
和她要好的姊姊仙娘说,这种男人是死腥肉,尝了犯恶心,味道最好的那种男人,是唐僧肉,叫人做神仙。
她那时没什么想法,现在看到一个足以称得上唐僧肉的男人,忽地馋了。
晏元昭没给她太多肖想的时间,衣裳烤得五分干,就重新穿戴整齐,过来找她。
沈宜棠忙把袜子套上。
晏元昭看着她右肩,“你的伤要处理一下,得把枝子拔出来。”
树枝刺穿沈宜棠的外裳和里衣,钉进皮肉,没法脱掉衣裳。她没有痛晕过去,言行无碍,说明扎得不会太深。
沈宜棠害怕,“我不要,拔出来会更疼,还会流好多血。”
在潭边时,寒冷麻痹住痛觉,此时篝火一烤,沈宜棠身上回暖,痛意也重了三分。她虽自诩走江湖,但毕竟不是真正刀口上舔血的江湖客,捱痛的能力不比常人强,全靠强打的精神力硬撑。
“不行,由不得你。”晏元昭说一不二,当下蹲到她右侧去。
“不不不——”沈宜棠慌得向后一躲,“不能拔。”
晏元昭只得耐心说服她,“迟早要拔的,拔得越晚,伤害越大。我们现在落霞山谷底,天黑前不可能出去,等到时候进城找大夫给你拔,树枝上的脏东西早就侵到你血肉里了。”
沈宜棠道理也懂,仍是婉拒。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晚半天拔,不会有事的。”
晏元昭眸光扫过她细白的脖颈,雪润肌肤上点点血污格外碍眼,哪里来的皮糙肉厚。
沈宜棠自忖没说假话,从小她体格就好,虽然骨架小不长肉,但劲儿比一般女孩子都大。
晏元昭又道:“不拔出来就没法包扎,伤口会一直向外渗血,你难道要流一天的血吗?”
沈宜棠扭头费力地看了看肩上血渍,小声道:“流一天应该死不了……吧?”
晏元昭淡淡看她,“你可能不知道,这根树枝杵在你肩上,特别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