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就听晏大人的吧。”他痛苦道,“别让阿棠死去,她没有死啊......”
“她失踪这么久,难道还能回来?就算回来......”沈执柔想说只会让事情更难办,然而此话终是太无情,他没有说出口。
阿棠拉拉晏元昭的袖子,“我想走了。”
“听你的。”晏元昭起身,看向沈执柔,“就这么定了,沈尚书若有异议,先和令郎好好聊聊吧。”
说完牵着阿棠,施施然出了门。
沈执柔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人离开,转过头来,见沈宣满脸哀色,怔忡难言,不由叱道:“你是哪里不对劲了?”
那边儿阿棠和晏元昭沿着游廊出沈府,阿棠忽伸头往左前方廊柱探去,“小桃,是你吗?”
廊柱后走出一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桃心脸,月牙眼,正是小桃。
小桃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晏元昭,然后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句阿姐。
“我猜着是你来了,就偷偷来等你。”小桃小声道,“阿姐,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阿棠也感慨:“我也是。今天不太方便,明儿我下个帖子给你,邀你来家里做客,咱们一起聊个三天三夜!”
小桃面露惊喜,用力一点头。
她的阿姐,真有本事啊。
此次事后,沈执柔并没有再向晏元昭表示过反对,一切按计划进行。期间又有一事发生,让阿棠和晏元昭始料不及。
静贞在城外的庄子待了一段时间,忽有一日避开下人,留书一封,悄悄走了。她独自离开,并未带上儿子。
信写得简短,只有寥寥几句,说她欲追随裴简而去,阿谦如何,一切由命。
阿谦不知母亲已舍弃他,每日问下人,母亲去了哪里,为何还未回来。
消息传来,阿棠落了眼泪。
后来晏元昭将此事告知沈宣,沈宣当场晕厥倒地,醒来后哭泣甚久,郑重提出,他想收养阿谦,请晏大人帮忙。
晏元昭反复思量,将阿谦送到沈宣那里,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沈家与裴家素无来往,沈宣为人低调,官位不高,膝下孩子又多,阿谦过去很安全,不会被人怀疑身份。沈宣愧对静贞,更会尽他所能地对阿谦好。
只是想到沈宣的懦弱性子,晏元昭没有立即答应,反问沈宣如果他父亲反对该怎么办。
沈宣说他一定会让父亲同意。
那是阿棠第一次见沈宣说话的语气如此坚定。
懦弱久了的人,也能勇敢一回吗?
又过了一段日子,沈宣真的派人把阿谦接走了。晏元昭和阿棠提起此事时,说沈宣被父亲请了家法,打了一百杖,以此换来了阿谦。
“他要是早这么硬气,静贞何须受这么多苦......”阿棠怔怔道。
晏元昭凝目不语,抱紧了阿棠。
那天刚好是裴简死后百日。
......
诸事匆匆过去,转眼即是新年。
陆子尧从东都回来,小住公主府。他心明眼亮,渐渐发觉阿棠和晏元昭的‘病夫人’的事有猫腻,长公主又几次不慎说漏了嘴,最后便是最能扯谎的阿棠也在他面前圆不过去了,索性把当初假扮沈娘子嫁给晏元昭的事和盘托出。
饶是陆子尧见多识广,也为这个离奇的故事咋舌不已,反应过来后开始找晏元昭算账。
“臭小子,在庆州骗了我这么久,你好意思!”
“并非有意欺瞒先生,只是迫不得已......”
阿棠笑道:“陆先生,他就是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说。您别怪他!”
“嗯?你还护上了?”陆子尧瞪她,“骗老夫的不也有你一个,你那词儿一套套的,什么和他正头夫人云泥之别,睁眼说瞎话,净看我老人家的笑话!”
“哎呀那都是话赶话,我嘴上骗您,心里可不好受了。”
陆子尧依旧吹胡子瞪眼,“你俩想想,该怎么给我赔罪。”
“得赔得赔。”阿棠眼珠一转,拉着晏元昭到一旁,和他说了几句话。
晏元昭的脸泛起了古怪的红。
阿棠又悄声叽咕一阵,拉着他袖子撒娇,最后晏元昭勉强点点头。
他一本正经道:“陆先生,作为赔罪,我们夫妇陪您喝酒。”
“喝酒?”陆子尧奇道,“阿棠可以,你行么?”
“他可以的!”阿棠抢来话,“不过他只陪两杯,剩下的我陪您喝。我们可以一边喝,一边欣赏他醉后的样子,权当助兴。”
陆子尧来了兴致,“元昭醉后,是什么样?”
阿棠只嘿嘿笑,“反正不会让您失望。”
晏元昭叹了口气,闷声道:“要让先生见笑了。”
第115章 识琴声阿棠两眼发直,只觉天都要塌了……
晏元昭与沈氏女和离之事,迅速传扬出去。
神秘的沈氏女久卧床榻,一朝病
好后和离入道,又偏巧赶上晏元昭外室进府的时机,不少人心里泛起了嘀咕,猜想其中恐怕有些联系。
然而晏元昭面上一派坦荡,沈家也平平静静,沈氏女从头到尾不露行踪,众人的议论便如石入水,只冒出来点儿声,就旋即沉底平息了。
倒是钟京有些高门为自家女儿盯上了晏相续弦的位子,央着和长公主母子说得上话的命妇居中做媒。
无一例外,全碰上了钉子。
他们心道,听说晏相当初娶妻时,千挑万选才相中了沈氏女,结果娶回来是个病的,莫非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待续弦才更加慎重。
于是耐着性子等下去,不管怎样,晏相年纪轻轻,膝下也无子嗣,总是要续娶的。
可等着等着,却等来了晏相将外室扶正的消息。
众人惊掉了下巴,堂堂宰执,抬一个无父无母无门第的孤女做正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一时间,批他离经叛道、蔑视礼法的声音甚嚣尘上,还有御史上了折子弹劾,新帝看过折子,叫来自家外甥叱了几句了事。
有那上了年纪的人,想起当年长公主追求驸马的事,若有所思,以前都道是晏相克己复礼,身上不带一点公主霸道骄纵的影子,现在看来,母子俩在婚事上的任性妄为,可不是一脉相承么?
外界物议如沸,公主府内却是岁月静好。
三月春和景明,杨柳如烟,晏相夫妇与长公主、陆子尧齐聚府内轩亭。轩中置着一张桐木七弦琴,琴身上了年头,一眼名贵不凡,随着晏元昭的拨弄调试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鸣。
晏元昭自父亲身故后将琴束之高阁,多年过去,长公主精神渐平稳,不再抗拒琴声。阿棠有心想见识一下小晏郎君抚琴的风采,哄得他松口把琴搬了出来。而在座的两位长辈,却是欲借琴音,怀念故人。
晏元昭挽了袖,清心静念,修长手指滑上琴弦。
悠悠的琴声从指下荡出来,不是浑厚宽广的路子,而是空灵清亮的,好似山涧里的泉水,温柔地流淌过耳。
晏郎君不苟言笑,沉稳持重,琴声却轻盈柔软。
他抚琴的手自在悠游,挺拔的腰像鹤一样漂亮,春光落在他鬓旁,姿容无双。
阿棠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她一心不能二用,欣赏人就没法分神听曲儿,听了曲儿就顾不上看人,颇为苦恼。
一曲终了,长公主貌伤神悴,陆子尧也有些怅然,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阿棠积极捧场,“夫君这支《碧落白云曲》弹得真好,尽得曲中飘渺意,听着好像漫步在云间似的。”
晏元昭头微歪,“你怎知道这首曲名唤碧落白云?”
“你忘啦,我阿娘是琴师,我识得的琴曲可不少。”阿棠理所当然道。
“可是《碧落白云曲》乃是玉溪先生晚年所作,所传者仅两位弟子,听过的人寥寥无几。”陆子尧回过神,疑惑道,“你怎可能听过呢?”
“真的?”阿棠懵了,“我阿娘就会弹啊。”
陆子尧和长公主脸色一变。
“令堂是认识阿微,还是认识翊钧?”陆子尧奇道,“竟如此有缘分,甚至你面容还尤其肖似阿微......”
晏元昭豁然明白,陆子尧先前提过的与阿棠相像的红颜知己,原来就是父亲的师姐秦微。
“阿棠,和父亲同门学琴之人姓秦名微,乃故秦相的女儿。”他道。
阿棠点头,“我听永安公主提过她,原来她姓秦啊。”
怪道公主当时没有介绍她家门,秦家巨贪,臭名昭著,被抄家后百姓人人叫好,秦微的处境想必很尴尬。
晏元昭心念一转,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你母亲遭难失忆,流落江南,你又和秦微娘子长得像。”他直言道,“会不会令堂就是这位秦娘子?”
此问一出,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阿棠道:“她不是已身故了吗?”
“她于泰康十五年投水,却一直没有找到尸首。”晏元昭道。
“泰康十五年......”阿棠沉吟道,“我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一年春天的时候,阿娘被人在河滩上发现救起,她失掉了记忆,从北方流浪到了南方。这么说,我阿娘确实很有可能是这位秦娘子。”
陆子尧从席上站起,冲到阿棠面前,“令堂真是阿微?她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先生,先别急。”晏元昭看向阿棠,“我再弹几曲,你听一听,看看识不识得。”
阿棠轻轻点头。
晏元昭信手弹了几支琴曲片段。
《玉笙》、《寒庐》、《兼济》、《濯缨曲》……阿棠一曲一曲给出了名字。
晏元昭停止弹奏,表情复杂,“这些都是玉溪先生所作,比《碧落白云》还要更不常见。”
“我阿娘全部弹给我听过……”阿棠怔怔道,“她确实曾在山上学琴,她说过,她学琴的山上有一片棠树林,花开时特别美,我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是阿微,就是她!”陆子尧大声道,“这是夷山的棠树林没错,阿棠,你是阿微的女儿啊!”
阿棠素知她阿娘出身不普通,但身份特殊至此,还是令她无比震惊。
她下意识地去看晏元昭。
晏元昭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长公主幽幽道:“我就知道秦微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在河里。你是她的女儿,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