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服侍温老夫人就寝后,成肃径自回竹苑,成之染跟屁虫一样随他走,缠得成肃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成之染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左仆射之位,可有人选了?”
成肃瞪了她一眼:“此等朝廷大事,你瞎掺和什么?”
“这怎么是瞎掺和?”成之染不以为然,“仆射乃朝廷副相,事关国计民生,问一问又怎么了?”
成肃不理她。
成之染问道:“是不是孟公?”
成肃转身正要走,闻言不由得一顿,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
“为何这样想?”
“右仆射山行简,上任才一月有余,在台省资历尚浅。吏部尚书虽位居其次,可孟郎君还是丹阳尹,身为京畿父母官,又久在朝中,岂不是比山行简更合适?”
成肃竟笑了:“若不是知道底细,我都要以为你在为孟郎请托了。”
“我确是在为孟郎君请托,”成之染眨眨眼道,“他是我大舅母的姑表兄弟,他家小娘子又与我交好。我为何不能为他请托?”
成肃打量着她,眸中晦暗不明。
“阿父顾忌他是宣武军将吗?”成之染不依不挠,“可那又如何?山行简出身高门,难道比孟郎君更可信?”
成肃语气淡淡的:“你休要胡思乱想。这些事,朝廷自然有决断。”
成之染问不出什么,只得泄了气,抿唇道:“不管朝中这些事。徐家的婚事,又当如何?”
成肃愣了愣,道:“这种事更求不得,且看郗氏如何回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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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这次没有等几天,高平郗氏很快便给出答案。
两家原本商量着等郗氏小郎君加冠便成婚,没想到祖父死在了冠礼上,郗氏以为此事不祥,便以八字不合为由推掉了婚事。
成之染不由得担心徐娴娘的反应。她虽不在乎这些,却知道女子的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被退婚本就令人难堪,更何况徐娴娘被退了两次。
徐娴娘的生辰在四月下旬,正是光华烂漫的春夏之交。成之染借着这由头,动身去了趟徐府。
徐娴娘神色如常,瞧不出半点忧伤感怀,平淡言语间甚至多了几分释然。
见成之染一脸担心,她笑道:“阿妹怎么反比我更忧虑?万般皆造化,我与郗郎君并无缘分,又何必留恋?”
“三娘啊……”成之染心不在焉地学着她插花,闷闷道,“不知伯母有什么打算?”
徐娴娘淡淡地道:“还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罢。”
她望向成之染的插花,不由得笑道:“阿妹,这花枝可不能直挺挺地插。”
成之染看看自己面前这一堆横七竖八,又看看徐娴娘她们精心点缀的花瓶,连年纪尚小的徐雅娘都比她上道。
成之染自嘲:“这一双握刀的手,到底不能侍弄花。”
徐娴娘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有些怔忪,成之染叫了她许多声,她才恍然回过神,垂眸摆弄那花枝。
“阿姊,你在想什么?”赵蘅芜问道。
徐娴娘摇摇头道:“没什么。”
赵蘅芜笑道:“阿姊都不会说谎!在成家阿姊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徐娴娘本想反驳,又觉得矫情,索性道:“当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两年前重五的事情。”
成之染纳闷:“那时候重五,我们一起在江边看竞渡。这怎么了吗?”
徐娴娘目光悠远:“我记得当时阿妹也说过,这双手是拿刀的。”
成之染倏忽睁大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这句话是对苏弘度说的。
“我羡慕阿妹,”徐娴娘叹道,“阿妹虽不通闺中雅艺,便自有郎君倾慕。”
成之染哭笑不得:“三娘……”
徐娴娘自顾自道:“会稽王世子在北顾楼上所作所为,京中士女私底下议论,只是没人敢在阿妹面前提。若不是时机不对,世子都要请媒人去京门议亲了。”
这种事苏弘度又不是没做过。成之染莫名心虚,放下了手中的花枝:“三娘,都只是儿戏罢了。”
徐娴娘瞥了她一眼:“你且看着罢。”
成之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蘅芜笑道:“若能嫁给会稽王世子,阿姊还不乐意吗?”
成之染从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甚在意。
赵蘅芜不信邪,道:“这可是天家!”
听她提起了天家,成之染脑海中闪过初见天子时,那伫立石阶之上的身影。即使身处于险境,天子也自有雍容气度。
而苏弘度那时不过才十三四岁,还带着少年人的彷徨和脆弱,并没有旁人构想中的高华。即使后来对方恢复了地位,她的印象却依旧停留在江陵相遇时。
“我志不在此。”成之染想起了成誉这句话,手上插着花,不由自主便说了出来。见半晌无人吱声,她抬眸一看,徐娴娘几个都面色复杂,目光中似是不解,又似是不以为然。
然而,她确实志不在此。
第96章 败军
尚书左仆射之位并未空缺太久。如成之染所料,丹阳尹孟元礼后来居上,越过右仆射山行简,成为尚书省主官。
这是朝臣议定的结果,成肃对此事不置可否。成之染虽有意窥视他神情,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窗外绿叶成荫,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浸润得丰泽。层云压着天,平日亮堂堂的耳房内稍显得暗沉,成肃翻看着军报,沙沙纸声隐没在雨幕里。
他突然啧了一声,道:“庾慎德果然在关中。”
成之染正望着霏霏雨帘出神,闻言愣了愣:“阿父在说谁?”
“庾慎德。”成肃重复道。
成之染倏忽转过头:“在关中是什么意思?他在为宇文氏做事?”
成肃微微一点头。
“他……”成之染大惊,“那霜娘又该如何?”
成肃不动声色道:“这与她何干?”
“不是阿父让她去关中?若她遇到了庾慎德,那——”成之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知道庾慎德不喜霜娘,若不是当初有庾载明在,恐怕霜娘已命丧他手。
成肃打量着她,道:“谁说我让她去关中了?”
“难道不是吗?”成之染反问,“当初是阿父逼她的。”
成肃倒没有否认,避开这茬道:“乔赤围与宇文盛勾结,已是个麻烦,再加上庾慎德,谁知道会使出什么花样?”
成之染置若罔闻,依旧道:“霜娘如今怎样了?阿父可听闻她的消息?”
“她如今怎样,我岂会知道?”成肃瞥了她一眼,“既然已远走高飞,那便自求多福罢。”
成之染烦躁地合上了书卷。
“益州形势正紧张,谁还能顾得上她?”成肃道,“如今戴胜和宗棠齐合兵于赵兹方,前后转战十个月,磕磕绊绊自三峡入蜀,距锦官城还有五百里。乔赤围向关中请来了救兵,前头还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若再有庾慎德煽风点火,那可真是大麻烦。”
“庾慎德败军之将,又有什么要紧的?贺楼察在关中许多年,不是照样一事无成吗?”成之染皱了皱眉头,道,“我只想知道霜娘如何了。”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成肃瞪了她一眼,“若她当真有本事,你自会听到她的消息。”
成之染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乌云里哗啦啦洒下一阵大雨,噼啪之声如撒豆成兵,成之染被雨雾溅了一身,索性关上了窗子。耳房中一下子沉闷起来。
恼人的梅雨,还是快些过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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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天甫一放晴,日光便毒晒起来,一日更胜过一日。
成肃的脾气也与日俱增,举手投足带着生人勿近的威压。成之染依旧坐在小窗前,眼观鼻鼻观口,垂眸听军府佐吏小心翼翼地汇报军情。
成肃心情很不好,是因为鄱阳县侯杜延年病逝了。
杜延年是成肃姨母的长子,成之染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然而他在江陵击杀了庾载明,送回来的头颅让她记忆犹新。杜延年因功被封为辅国将军,不久之后又到豫州刺史李劝星的抚军将军府担任司马。江淮一带仍不太安稳,庾氏余孽与宗室乱党聚众叛乱,杜延年亲自率兵前去征讨,然而他与李劝星将帅不和,虽沙场取胜,两人却好一顿不痛快,杜延年便被免了职。
他年届五十,罢官归家后忧愤难平,一头病倒了。先前跟庾载明作战时还伤了额头,这一场黄梅雨闷热潮湿,引得他旧伤复发,旬月前郁郁而终。
杜延年之母温大娘白发苍苍,与胞妹抱头痛哭,声泪俱下。温老夫人心疼这外甥,更心疼自家阿姊,吊唁回来后向成肃好一阵哭诉。
成肃心中本就堵着气,听母亲哭闹一番,心情坏到了极点,面色整日里阴云不散。
成之染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怨恨李劝星,这话却不能明说。
今日佐吏来上报,说的恰恰是宗室乱党苏弘义阴魂不散,逃到齐地后借了独孤氏兵马,在两国边境兴风作浪。
若杜延年在,讨伐苏弘义便正有人选。他骁勇善战,又不辞劳苦,到哪里都是得力干将。
成肃思及杜延年,便扼腕不已。
军佐听他半晌不言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肃缓缓道:“让温印虎去。”
温印虎是温老夫人的侄子,从建义之初便鞍前马后跟着成肃,算得上稳妥可靠。
军佐领了命告退,前脚刚出门,后脚又有人进来,报:“益州有消息!”
先前赵兹方不负众望,攻克白帝城进入蜀地,与后方往来便日渐受阻,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了无音信。成之染前些日子才知道,周主宇文盛的援兵足足有两万人,而赵兹方手下还不满万人,敌众我寡,实在是凶多吉少。
成肃自然明白这道理,眉头便没有舒展过。这两个月零星有消息,赵兹方被叛军阻断在内水,两军僵持了许久,又陷入了死胡同。
成肃沉着脸接过军报,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成之染顾不得许多,凑上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兹方军中断粮,再加上溽暑瘴疠,士卒都羸弱不堪,溃不成军。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便硬着头皮撤出了蜀地。
成肃又冷笑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看样子,赵兹方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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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兹方回到金陵时,正赶上秋雨绵绵。先前伐蜀的诸将垂头丧气,一起到宫城大司马门向天子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