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暮风中已带着凉意。这一路花花草草虽蓊郁,却并无多少生机。狸奴还没踏进柳氏的屋门,一阵似曾相识的甜腻香气便扑鼻而来。
狸奴向来对气味敏感,稍微一愣神,便想起柳氏从前总爱点的安神香,就是这味道。
她皱了皱眉头,外间的侍女已将她迎进屋,她扫了一眼,外间并没有摆放香炉。
那这香气便是从内室传出来的了。
“阿母,我回来了!”
狸奴推门而入,话音刚落便咳个不停。内室屏风前赫然摆放着一对博山炉,香烟袅袅,整个屋子都勾画了烟气,浓烈得直冲她天灵盖。
柳氏正卧床休息,闻声收拾了一番走出来,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她给狸奴捶着背,吩咐侍女取水来。
狸奴慢慢喝了水,总算顺过气,见母亲面色苍白,不由得忧心忡忡。想埋怨这烟太浓,一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宗棠齐有事找阿父,顺带把我捎回来了。”
这件事她不欲多说,柳氏也没有在意,只询问她在金陵的见闻。
“我在金陵可快活着呢,”狸奴忧心道,“可阿母在家,怎么身子又出了毛病?”
柳氏笑笑道:“想来是前两年病了那一场,身子亏空了。不打紧,如今我感觉好多了。”
可她明明面容憔悴,双唇也淡漠无血色。狸奴虽不懂医术,也隐约知道情况并非她所说的那样。
狸奴心头便有些焦躁,嘟嘴道:“这香味我闻着腻烦,阿母怎么又点上了?”
柳氏道:“数月前我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夜里睡不着。幸好朱娘又配了新的安神香,我试着确实还是有效果的。”
“又是朱杳娘?她惯会讨巧!”狸奴不自觉拔高了声量,“她那样狠辣的人,阿母还跟她打什么交道!”
柳氏见狸奴还在为霜娘之事耿耿于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朱娘闭门思过两个月,每日里吃斋念佛,早已悔过了。狸奴,得饶人处且饶人。”
“是我不饶她?”狸奴简直要将张氏之死说出来,但此事过于吊诡,朱杳娘平素又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柳氏被她蒙骗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相信。
况且,她还没有确凿证据。
狸奴顿时蔫下来,拉着柳氏的手撒娇道:“阿母,我就是不喜欢这味道!快把它撤掉,您若需要安神香,我去找正经的香铺配就是了。”
柳氏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总算是答应下来。狸奴当即命人将香炉搬走,开窗通风,折腾了一番,这屋里香味才散掉。
柳氏无奈地摇摇头。狸奴便趴在她怀里,道:“阿母若还睡不着,我便搬回来一起住,每晚给您唱催眠曲。”
“你这孩子啊……”柳氏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眸光闪烁着,“你回来,阿母自然安心了。”
不过柳氏到底没让狸奴跟她一起住。
狸奴在她眼里虽还是孩子,可毕竟已经十四岁,都到了许配人家的时候了。还跟母亲一起睡,传出去叫人笑话。
狸奴次日便去大市挑选安神香,特地带上了阿喜一起。在府中说话多有不便,待狸奴买好了东西,二人便寻了个清净的茶楼,将发现的端倪细细道来。
阿喜想说的都在信中了,提到朱杳娘她便胆战心惊,没想到这文文弱弱的妇人,肚里全是些花花肠子。
“张氏的侍女并不曾亲眼见到卖药的术士,只是朱杳娘空口白牙一说而已。如果根本没有这个人,朱杳娘只是找个借口把丸药给张氏呢?”狸奴轻叩着几案,道,“还有吴娘子,她向来与张氏相熟,这些事,她到底知道多少?”
阿喜犹疑道:“可奴婢还是不明白,朱氏为什么要害张娘子?”
“是啊,为什么……”狸奴颇烦恼,让她势单力薄地寻找证据,实在太难了。她沉思许久,兀地开口道,“若我没记错,吴娘子怀孕有些日子了罢?”
“她已怀胎七月有余了。”
狸奴眸色一沉,道:“阿喜,盯好吴娘子,如果朱杳娘再有动作……”
不如抓他个现形。
阿喜垂眸:“奴婢知道了。”
狸奴出来这一趟,便与造访将军府的宗棠齐错过了。
成肃难得主动对她说:“我已上书奏请宗棠齐为龙骧将军,即刻增援益州。至于皇帝怎么看,那就不是我等所能操心的事了。”
狸奴又为宗棠齐捏了一把汗。
好在中秋过了没多久,成肃又特地告诉她,皇帝同意了他奏请之事,宗棠齐已带兵去往益州。
狸奴问:“宗十三娘呢?她也去了吗?”
成肃反问她:“你以为如何?”
狸奴叹息道:“若换做是我,必然会去的。”
换?换什么?毁家灭族难道是什么好事?成肃啧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狸奴连忙呸呸两声,道:“我是说,若是有机会上战场,我必然前去。”
成肃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狸奴趁机赖在书斋里不肯走,心心念念要翻看成堆的军报。
成肃皱眉道:“既然回来了,好生照料你阿母。军中是非多,我顾不上家里,你可得有个长女的样子。”
狸奴蔫蔫地收了手,一声不吭扭头便走。刚出门,远远便看到徐崇朝往这边走来。
中秋时他回了金陵,两人一直没见着。狸奴一下子欢喜起来,笑着迎上去,道:“阿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徐崇朝笑道:“这才几个月,竟被你看出来了?”
狸奴四下打量一番,拉他到一旁,小声道:“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见她如此小心客气,徐崇朝有些纳闷,道:“你说便是了。”
狸奴不放心,一直拉他到自己屋里,屏退了侍女,才细细将阿喜的发现告诉他。
徐崇朝听她说完,眸光微动,道:“此事若属实,朱氏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若她并不知那丸药性烈,虽然是无心之失,到底也是在搞歪门邪道。倘若她有意为之,其人心肠之歹毒,实在是令人胆寒。”
“这次绝不能让她蒙混过关,”狸奴撑着脑袋道,“你可有什么万全之计?”
“张氏死了这么久,蛛丝马迹恐怕都被收拾干净了,”徐崇朝神色沉沉,道,“若只有人证,那便还是像上次一样,空口无凭,你家长辈是不愿意相信的。”
狸奴叹气道:“不愿意相信……”
“桃符如今七岁了,义父又偏爱他,若没有确凿证据,如何能将他生母扫地出门?况且在府中众人眼里,朱氏还是吴郡大族出身,总不好折了两边的面子。”
狸奴听他这么说,又愁眉苦脸起来。
徐崇朝问道:“你可曾想过,朱氏为什么这么做?”
“起初我以为她与张氏有矛盾,可后来一想,张氏肯吃她给的转胎丸,说明对她还是信任的,二人之前相处时应该还不错。”
“所以?”
“所以我也不明白。”
“狸奴啊……”徐崇朝叹道,“你读过旧史,可还记得前朝显宗姜贵嫔善妒,后宫生子辄杀之,以至于显宗皇帝一无子嗣存世?”
狸奴皱眉道:“朱氏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徐崇朝又道,“倘若她当真如此,抓住把柄也不是没有机会。”
狸奴抬起头,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中脱口而出:“吴娘子?”
徐崇朝点头:“捉贼拿赃。”
狸奴若有所思,半晌道:“吴娘子性情柔弱,没有张氏那么争强好胜,怎知朱杳娘如何对她下手?”
“只要她出手,总会有破绽。”
第80章 郡公
狸奴便对吴氏留了心,隔三岔五派阿喜去看看她。吴氏起初受宠若惊,后来习惯了,便常与阿喜拉家常。
据阿喜描述,吴氏生活起居很平淡,温老夫人爱热闹,时常将府中女眷叫到屋里聊天,吴氏便也跟着去,一举一动安稳妥帖。
至于朱杳娘,这段时间里似乎与吴氏接触并不多。
狸奴很纳闷,只道是时辰不到,便耐着性子等朱杳娘出手。然而深秋时节,柳氏在后园赏菊时突然晕倒,自此便一病不起。狸奴忙着照顾母亲,也顾不得吴氏的事情了。
柳氏这一病来得蹊跷。当时狸奴陪她一同在后园,一时间玩心大作,拿剪刀咔嚓咔嚓剪了一捧盛放的菊花,一把一把揪着纤长的花瓣撒在池塘里,风吹花舞,碧波盈盈,煞是美丽。
柳氏正含笑看她天女散花,倏忽便一阵眩晕,直直倒在了美人靠上。
园中顿时乱成了一团。
据郎中诊断,柳氏是身体亏损,气血衰弱,在屋外猛然受凉,这才撑不住。
狸奴起初也以为是稍稍严重的风寒,每日侍奉她喝药,却一天天不见好转,不由得焦躁起来。
成肃这些天格外繁忙,夜深来后宅看望柳氏时,狸奴早趴在一旁睡着了。只是有一次,狸奴朦朦胧胧被吵醒,睁眼见榻前小山一样坐了个人,差点没大叫起来。
月光下,她看清了是成肃。
成肃虽满脸疲惫,犀利的眸子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周身浮动着隐约的喜气。
“阿父,怎么了?”狸奴轻声道。
成肃不说话,只凝神望着沉睡的柳氏。
狸奴困不过,转眼便昏睡过去,醒来也不知是真是幻,只记得黑暗中的阿父目光深沉,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
狸奴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的承平三年岁末,父亲第一次出征追讨海寇前,残烛下的目光,与这般渐渐重合。
是梦罢。
她揉了揉眼睛,揪心地趴在母亲身旁。
阿母,快快好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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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的病不见好,整日里咳个不停,慢慢地吃的喝的都难以下咽,勉强下了肚也干呕出来。一日她以锦帕掩面,咳嗽不止,狸奴好不容易给她顺了气,接过侍女金娘递来的温水,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喝下去。
金娘收拾了那锦帕,不经意看了一眼,面上便一惊。待狸奴伺候柳氏躺下歇息了,金娘悄悄将狸奴请到外间,一开口眼眶便红了:“女郎,方才夫人……似是咯血了。”
她将锦帕拿给狸奴看,洁白的绢丝上,暗红的血迹令人心惊。
狸奴怔愣了半晌,突然慌乱起来:“赶快请郎中来!”
金娘飞快地跑出去,吩咐熟门熟路的小厮火速请郎中。
狸奴见柳氏已经睡熟了,也不敢发出声音,只焦躁地在门前来回踱步。她从未感觉时间变得如此漫长,周身焦虑在萧瑟秋风中浓稠得化不开。
金娘道:“女郎,外面风起了,进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