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信收起,径自回到客房中,见四下无人,才展开在几案上。
阿喜不怎么识字,信上的字迹却工整,一看便是街头先生代写的。许是经手他人的缘故,信中特地删去了名姓,只用一些隐晦的指代。
这一读,狸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中元节那日,朱杳娘临盆,这一胎却不顺畅,从午后一直折腾到大半夜。因生产凶险,伺候接生的仆妇换了好几轮,府中人手七零八落的,阿喜也临时顶上去了。朱杳娘命悬一线,临了时神志已不太清醒,竟胡言乱语起来。阿喜留了心,听她含混之中呼喊出去岁难产的张氏名字,言语间满是惊惧愤恨。
阿喜由此生疑,找到之前侍奉张氏的丫鬟,一番软磨硬泡,才得知当初张氏到京门后,曾遇到走方的道士,煞有介事地声称她腹中是一个女胎。张氏闻言很是不痛快,又不免忧心忡忡,彼时朱杳娘在场,见状便向她推荐了一位能制转胎丸的术士。张氏大喜,于是按时从术士那里取药,直到临盆那一日,都不曾停歇。
阿喜又辗转找到了当时为张氏接生的稳婆,那人说张氏之所以一尸两命,正因为气血凝滞,想来是生前服用了什么猛药,她心中犹疑,却不敢当面对成大将军言明,况且那张氏又没有苦主,这件事便过去了。
阿喜措辞委婉,言尽于此,狸奴早已怒火中烧。
张氏那女子骄矜,看起来便是个没头脑的,为了生出个儿郎邀功,也在情理之中。可那朱杳娘……
狸奴不由得冷笑。朱杳娘身为成肃庶长子的生母,又是个有心机的,岂会好心将生儿子的方子教给张氏这侍妾?其心可诛。若阿喜所言不虚,张氏之死,必然与她脱不开干系。
她盯着信笺上的字,张氏当初痛苦的惊叫又在耳畔回荡。一尸两命,朱杳娘何等狠毒心肠,竟然能下得了手!
她当即便想回京门与朱杳娘对质,刚走到屋门口,冷不丁被秋日的艳阳晃了眼,庭院深深如许,顿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一恍惚间,心慢慢地沉下来。
断不能如此冲动。
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朱杳娘,但自己依旧是空口无凭。朱杳娘为成肃生了一双儿女,纵然只是名妾室,仗着这一点情分,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打杀的。上一次二娘百日宴,狸奴已经吃了一次亏,绝不能重蹈覆辙。让朱氏的恶行铁板钉钉,必须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也免得家里人磨不开情面,又为她开脱说情。
狸奴缓缓坐回几案前,拄着脑袋只觉得头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家宅不宁,怎么如此令人烦躁!
还有半个月便是中秋,阖家团聚的日子,她必然要回京门与府中共度。不过这几日时间,她得周全些考虑,至少不能在旁人家里表现得太急切,也免得让徐家人横生猜测。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周全的法子?
狸奴心中隐隐浮出了一个念头。既是在金陵……宗寄罗,会不会有什么主意?
她心里踌躇,又有些羞愧。这次到金陵,她整日与徐娴娘她们嬉闹,竟不曾抽时间再去宗府看一看,实在不应该。
怀着这样的心思,狸奴在给宗府备礼时,便格外用心。
钟夫人听说她要去宗府,笑着让侍女带她去家中府库里搜罗些合适的赠礼。
狸奴谢了她好意,也知道徐家举家奔波,好不容易在金陵落脚,恐怕是没什么富余的。她一个客人,怎么好意思再让主人家破费。
更何况,她这次偷偷将袁皇后赏赐的玉如意带来了。
上次在京门,她以玉如意失窃为由,揪着樱娘在府中大闹一场。当时她早与徐崇朝商量好,那如意便藏在徐崇朝身上,因此任凭众人怎么找,在屋里也寻不着踪迹。那闹剧散后,徐崇朝还要去军中,也找不到妥贴的地方安置那如意,狸奴便又取回来,堂而皇之地摆到多宝阁上,把阿喜吓了一大跳。
“女郎,老夫人还在气头上,这玉如意摆出来,岂不是把话说开,明摆着就是针对朱氏吗?女郎也是孝顺的孙儿,何苦给老夫人添堵?”
狸奴不服气:“既然皇后赏赐给了我,那便是我的东西,如何处置,还不是我说了算?”
话虽这么说,她心情烦闷,神思不属,也懒得再挑事端,于是将玉如意收进柜子里,掩耳盗铃,只当它真的丢了。这种事,府中绝不敢外传,又没人问起,竟一时遮掩过去。等到狸奴被发配金陵,她担心朱氏留在府中,又因这如意再生变数,索性连匣子一起带在了身边。
没想到此番派上了用场。
狸奴打开那木匣,日光下的玉如意通体晶莹,光泽水润,看一眼便知不是凡品。纵然听闻南阳宗氏素来豪富,见惯了玉石珠宝,想来这如意拿出手也颇有些重量。
啧,不愧是宫里的赏赐。
狸奴好生拾掇了一番,选了个晴明秋日,便带着礼物到宗府登门拜访。
这一次,她通报了姓名,宗府并未再阻拦,而是恭恭敬敬地将她引导了前堂。
时隔八个多月,狸奴终于再次见到了宗寄罗。
宗寄罗素服挂孝,神情气度与从前迥然不同了。她饱满的鹅蛋脸瘦削了许多,算不上形容枯槁,但脸上张扬的笑意已消散,眸色更显得幽深。
“狸奴,你也知玉兰礼轻,这是拿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她这一张口,狸奴又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面前的宗寄罗,将剑穗带给她的宗寄罗,骨子里仍是从前汪洋恣肆的宗氏骄女。
狸奴差点泪湿了眼眶,拉着宗寄罗互诉衷肠。她虽然有时粗枝大叶,这时候也避讳着益州之事,言语间难免有些顾忌。
“你不必束手束脚,”宗寄罗看着她道,“我南阳宗氏女子,岂是弱柳娇花,经不起风浪?”
狸奴被她的目光打动,扑上去将她抱个满怀,含笑道:“宗氏有你,是宗族之幸。”
宗寄罗似是一笑,目光望向她身后,道:“狸奴,既然你来了,我阿叔有话要说。”
宗棠齐走上堂来,虎步生风,望向狸奴则目光炯炯,依旧是右卫将军的气派。不过,因他丁忧在家,早已解了右卫将军之职,若论说起来,他并无官职在身。
狸奴不由得起身。因从前之事,她对宗棠齐,多少是心存芥蒂的,如今心头添了分悲悯,往日种种便不愿再细思。
宗棠齐倒也客气,请她上座喝茶闲聊了一番,眸光一动,便转入正题。
“小娘子如今,还时常去军中吗?”
狸奴黯然摇头:“家父不许,我便没机会。”
宗棠齐略一沉吟:“如此,那军中的消息,你也不知了?”
狸奴稍有些意外,宗棠齐好歹曾经是右卫将军,总不至于打算从她这里打听些军中事务罢……
宗棠齐当然不至于此,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正月里,濮阳王以益州刺史之职带兵征讨乔赤围,想来你也听说了。乔赤围之弟屯兵于白帝城。濮阳王跟他打了不少仗,互有胜负,已僵持了大半年,如今已难以为继。于是不久前,他向朝廷请求支援。”
狸奴不禁坐直了身子。宗棠齐言下之意,莫非是主动请缨?可是这种事,他合该去找皇帝说啊。
“宗将军,今上有什么考虑?”
宗棠齐无奈地摇摇头:“天意高难测。我几次入宫,都不曾弄清。若旁人在御前多说两句,事情或许有转机。”
狸奴想了想,道:“将军心中这个人,不会是我阿父罢?”
宗棠齐难得一笑:“小娘子以为如何?”
宗棠齐这样的人物,处理此事却对她一个小丫头如此客气,不由得让狸奴说不出地古怪。
朝中恐怕不情愿让宗棠齐出兵,一旦他当真平定益州,那天府之国又归了宗氏,自然有许多人眼馋。可平心而论,狸奴还是希望宗氏亲自手刃仇敌,方才不负为人子女的本性。
更何况,她将宗寄罗视为朋友,怎忍心见对方含恨。
狸奴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就是这么一个耳根软的人。
“既然如此,不如将军与我一同去京门一趟罢。”
宗棠齐等的就是这句话,拍手道:“小娘子果然是明白人!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出发!”
狸奴不由得咋舌。明日就明日,虽然匆忙些,但事不宜迟,拖延到朝廷定下了增援的人选,就来不及了。
从宗府离开时,狸奴见到了宗寄罗口中的阿姑宗纫秋。她不过二十出头,尚未出阁,在回廊低头走过的身影,却掺杂着化不开的浓重愁思。
益州惊变,叔伯兄弟都丧尽,堪堪与成家说定的婚事,又变得飘忽不定。也难怪她身上带着这般年纪少有的侘寂。
狸奴竟有些同情她了。说到底,她一个深宅女子,又有什么过错呢?
第79章 筹谋
徐家听闻狸奴就要回京门,个个都恋恋不舍。
徐望朝一向最黏她,闷闷道:“阿姊什么时候再来啊?”
狸奴摸摸他脑袋:“要不然二郎随我一起走?”
这可把徐望朝问住了。他心里挣扎许久,甩了甩脑袋:“阿兄不在家,我便是家中的大丈夫,还要守住门户呢!”
狸奴看着这小不点,扑哧一笑:“行,大丈夫,你得看好家,若是惹三娘她们不高兴,回头我可不饶你。”
徐望朝点头如捣蒜,紧盯着狸奴的牛车渐行渐远。
徐娴娘拉了拉他:“好了二郎,我们回去。”
徐望朝竟哇的一声哭出来:“成家阿姊,还会回来吗?”
徐娴娘喃喃道:“会的,一定还会的。”
————
狸奴随宗棠齐赶了一天路,日暮时分才到京门城。清角吹寒,旌旗猎猎,俨然一座森严的城池。
宗棠齐刚进城便勒马止步,狸奴疑惑地掀开车帘:“宗将军,怎么不走了?”
“我送小娘子,就到此处了,”宗棠齐高踞马上,道,“这一路车马劳顿,小娘子好生歇息。待明日收拾妥帖,我自当登门拜访。”
若他直接将狸奴送到家门口,成肃免不得晚间设宴款待。既然是家宴,有些话便说不开。既然如此,倒不如公事公办,明日再正式与成肃说清楚。
狸奴理解他的难处,也不再勉强,便问道:“不知宗将军到何处落脚?”
“大市歇一晚,有什么要紧?”
也难得他一片心。
狸奴与宗棠齐告辞,驱车回到了将军府。因她回来得匆忙,府中竟毫无准备。狸奴径直到书斋见成肃,让屋中议事的佐吏吃惊不小。
成肃也感到意外,面上却波澜不惊,待他挥退了佐吏,狸奴才将宗棠齐之事和盘托出。
成肃负手在斋中踱步,沉吟了许久,暮色投射出狭长的倒影,被多宝阁上的珍玩搅得稀碎。
半晌,成肃道:“方才,我正与军府商议益州之事。”
“哦?”狸奴诧异道,“那阿父商议出了什么结果?”
成肃看了她一眼:“狸奴,这可是军务。”
狸奴奔波了一日,又累又困,腾地一下来气了:“军务又怎的,我还听不得?”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宗棠齐不该牵扯到你,”成肃话锋一转,道,“我送你去金陵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修习世家规矩,你如今学到了什么?”
狸奴满脸不耐烦:“闺门之礼,实在是乏味无趣。我宁愿驰骋沙场,也不要学那些条条框框。”
眼见成肃又要将话题扯远,狸奴连忙道:“我既然把宗棠齐引来了,自然要有始有终,给他个交代。阿父,若朝廷不派宗棠齐,还能有谁去?”
见成肃不语,狸奴径自道:“我仔细想过,如今朝野上下能征善战的,除了宗棠齐,只剩下宣武军。三叔已经是荆州刺史,命他去平定蜀中,荆州便要荒废了。江郎在山阴,相隔万里之遥,远水解不了近渴。孟元礼兄弟资历尚浅,恐不能让人放心。难不成阿父要亲自出征?”
成肃难得没有打断她,任她说下去。
狸奴打量他神色,道:“当然了,还有李劝星。李将军身经百战,劳苦功高,若加上平定蜀中的功绩,委实是风头无两。阿父,您当真要他出马不成?”
成肃听她讲到这里,不由得沉沉一笑:“你这丫头惯会揣测人心。”
“阿父过奖了,”狸奴皮笑肉不笑,似有些怨愤,喃喃道,“这一家之中,我尚有失算的时候。”
成肃不言语,似乎仍在思忖她的话。半晌,他抬头看了看天光,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没见你阿母?她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快去看看罢。”
怎么身子又不好。狸奴心下便一沉,顾不得与成肃说许多,连忙往后宅赶去。她越走越心惊,这情景,像极了她西征之后初到京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