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王贯忍不住开口:“陛下——”
成昭远打断他的话:“此人乃长公主遣送的贼首,倘若一杀了之,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大殿中霎时一静。众人都面面相觑,谁不知皇帝与长公主嫌隙已深,如今说这话,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成昭远一步步走下玉阶,停在苏馀面前。他拔出佩剑,剑锋在对方颈间游走,仿佛下一刻就要割断咽喉。
“死,太便宜你了,”他的笑容透着残忍的愉悦,“朕要你活着——以最卑贱的身份活着。”
苏馀死死盯着他:“我还以为是什么手段。比起那位长公主,你可差得远呢……”
成昭远指节发白,赫然转身时,脸上浮动着扭曲的阴影。他声音骤然拔高:“即日起,将苏馀黥面为奴,派去青溪宫扫洒。”
孟元策唇角抽动,听到殿中泛起一阵阵窃窃私语。
皇帝宠信独孤氏余孽,去岁便将人接出报恩寺。朝臣的谏书摞成小山高,皇帝反而变本加厉,近来又堂而皇之地把她安置到别宫,隔三岔五便前去厮混。
如今让苏馀供佞媚指使,分明是存心折辱,好让他生不如死。
内侍手持烧红的烙铁上前,暗红的火光让众人心头一颤。
苏馀被兵卫紧紧按住,烙铁逼近时,他忽然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喉咙里溢出一串冷笑:“今日留我一命,将来莫要后悔。”
烙铁按下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气味在大殿弥漫。苏馀浑身绷紧了,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额角滚落,混着斑驳的血水滴在金砖上。
群臣一时间噤若寒蝉。
成昭远满意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唇齿之间滚出两个字:“蝼蚁。”
苏馀被侍卫拖出殿外时,最后回望了一眼,成昭远也正盯着他。冬阳凌冽,寒风萧瑟,他舔了舔流到唇边的血珠,留给对方苍凉满怀的大笑。
————
含章殿里炭盆烧得旺,珠帘翠幕间暖融融一片。
苏裁锦将小皇子哄睡,沉默了许久,问道:“陛下当真……让他黥面为奴?”
傅姆刘氏低着头跪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回殿下,看到的人都说,拖走时整张脸都被血糊满了……”
银霜炭毕剥作响,看不见火星,却好似在心头烙了一个洞。
苏裁锦怔怔地攥紧了手中锦帕。她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位梁公在彭城遇刺,消息传回金陵时,她父亲缄默良久,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反反复复念叨着“苏馀”二字。
尽管彼时的朝廷从未承认苏馀的身份,但是她知道,他确是濮阳王之子,她素未谋面的旁支亲眷。
刘氏看到皇后从座中起身,瘦弱的身子仿佛在颤抖。她不由得膝行上前:“殿下!”
“备辇,”苏裁锦脸色发白,吩咐道,“去正福殿。”
夜色已深了,正福殿仍旧灯火通明,北风从窗隙渗入丝丝寒意。
苏裁锦披着白狐裘,低眸跪坐在御案旁,素手纤纤,为皇帝添了新香。
成昭远斜倚软榻,手中把玩着鎏金银香囊,目光落在皇后微微泛红的指尖上。他轻唤一声,道:“你身子不好,这么晚了,不该熬夜。”
“陛下,”苏裁锦抿了抿唇,踌躇良久终于开了口,“妾听闻,贼首苏馀被贬为奴婢。”
成昭远动作一顿,将香囊扔到几案上,“啪嗒”一声轻响。
“皇后倒是关心他。”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苏裁锦抬眸,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毕竟是苏氏血脉,求陛下开恩。”
“朕已经开恩了,”成昭远直起身子,触到她冰凉的手腕,“若不是顾念皇后,朕早该将他凌迟处死。”
苏裁锦哀哀望着他:“陛下,妾从未求过什么——”
成昭远捧起她的脸,手指抚过她几欲落泪的眼角,淡淡道:“你要什么朕都能答应,除了这件事。”
殿中陷入了沉寂,只听得铜漏滴答作响。
苏裁锦看不清对方深沉的眉眼,却冷不丁想起宫中近来的传言。皇帝常去青溪宫探望前朝的婉婕妤,甚至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
她仍有不甘,一丝泪花从眸中闪过:“士可杀,不可辱……”
成昭远手上用了力,语气骤然间冷了下来:“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记了?”
苏裁锦身子一僵,艰难地别过脸去,避开了皇帝的手掌。她缓缓起身,灯烛猛地抖了抖:“是妾僭越了。”
成昭远没有抬头,只是道:“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脚步声渐远,他独自坐在殿中,瞥见皇后临走前遗落的锦帕。探身拾起时,看到那上面绣了一对鸳鸯。
他盯了良久,将帕子收进怀中。
————
青溪宫。
银杏叶落了一地,金灿灿铺满石阶。苏馀在院中劈柴,整个身子全凭一条腿撑着,斧头抡起时止不住发颤。手腕被铁链磨得皮开肉绽,血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监厨丰德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踢一脚散落的木柴:“真是个废物!没吃饭吗?就这点力气!”
苏馀只是不答话,引得他火大。
“中贵人……”小宫女拎着个食盒上前,低声道,“皇后派人送了点心来。”
苏馀听见了,不由得抬头。
“看什么看!”丰德把眼一瞪,眼珠转了转,又笑了起来。他掀开盒盖,啧了一声,一把抓起点心砸在苏馀脸上:“腌臜的叛贼!宫里的东西,你也配吃?”
碎屑沾了满脸,苏馀连眼皮也不抬了,旁若无人地继续劈柴。
丰德大怒,抄起木棍狠狠抽在他背上:“狗东西!还当你是谁?”
木棍咔嚓一声断裂,惊得院中鸟雀呼啦啦飞散。苏馀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强忍着咽下喉间腥甜,扯出了一丝笑容:“打得好。这一棍,我记下了。”
“瞧他那样子,还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呢。”几个小宫女躲在廊下嗤笑,故意扬起了声音,“脸上烙了字却不长记性,如今可是连条野狗都不如!”
苏馀恍若未闻,钝斧一声声劈下,如同砍在什么人的头骨上。
丰德听得一颤,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墙外传来悠悠钟声,似乎是台城方位。苏馀终于抬起头,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第438章 繁秾
日色晴好,霜冷风清。
显阳殿外佛堂里,檀香袅袅,唱诵低回。容楚楚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眉垂首。
虽名为太妃,她不过三十余岁,只是近年来憔悴得厉害,往昔的妍丽容颜日渐枯萎,如同窗外被风霜侵蚀的花枝。
“当——”
祈福的钟声在寂静的宫苑中荡开,余音绵长,惊起庭中金桂上栖息的寒鸦。
容楚楚闭目数着钟声,方寸之间也仿佛空空荡荡。
她的麒麟死去的第六年,却好似一生漫长。
“于心纷扰,悲喜难渡。”太皇太后老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拉住容楚楚。
容楚楚眉睫微动,并未睁眼。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她近来老病缠身,身子稍稍好一些,总要到佛前祈福。她的路已经接近尾声,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在心中牵挂。
她将一串多伽罗佛珠戴在容楚楚腕上,絮絮道:“如今三年之丧已过,我只盼五郎早日成婚。散骑省萧侍郎的阿妹,前些日子我见了,是个讨喜的孩子,又这般家世,五郎定然会喜欢。将来若有了子嗣,过继给三郎也好。”
佛珠沉甸甸地泛着幽香,在腕间温润如玉。容楚楚终于睁开眼,望着眼前枯瘦的老人。
她是该含泪谢恩的,可一滴泪都没掉。
京兆王的香火自不会就此断绝,可她的亲生骨肉,再也回不来了。
回到寝殿时日影西斜,幽深的回廊也显得暗沉。宫人推开厚重的门扉,殿中传来一道嘹亮的声音。
“太妃回来了!”
挂在窗边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叫道。它原本是高祖所赠,羽毛鲜亮,活泼好动,终日寂寥的寝殿平添了几分生机。
容楚楚走到鸟架前,抚摸着鹦鹉的头顶,道:“今日可有人来?”
“麒麟!麒麟!”鹦鹉尖声叫道。
容楚楚的手僵在半空。这是她教它说的第一个词,也是她此生最大的痛。
“嘘……“她轻声哄着,从腕间取下太皇太后给的佛珠,“你看,这是太皇太后的赏赐。”
鹦鹉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佛珠,又叫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容楚楚正与它闲话,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禀报道:“散骑省萧侍郎求见,说是来送佛经的。”
耳畔的鹦鹉仍在大吵大叫,容楚楚缓缓转身,摩挲着手中佛珠,沉默了一瞬。
“进来罢。”
殿门轻启,寒风卷入。萧群玉手捧藏经盒入内,步履轻得几乎无声。她向太妃行了一礼,眼角余光扫过殿中侍奉的宫人。
容楚楚会意,抬手屏退左右。
待殿门合拢,萧群玉上前,将经盒置于案上,开口时声音极轻:“长公主在长安之时,寻得本愿经一部,说是最宜超度亡灵,因此特意送给太妃。”
容楚楚掀开盒盖,里面整齐码放的经卷上,赫然是一封泛黄的信函。她不由得抬眸,看了萧群玉一眼。
萧群玉垂眸不语。
容楚楚将信函取出,借着暗淡的天光拆开,纸上的字迹入目,竟无比熟悉。
既入关中,无令东还。
她瞳孔骤然张大。
萧群玉低声说道:“这是在京兆太守府发现的。收信的那个人,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
殿中沉默了片刻,鹦鹉突然飞落在案头,学舌道:“沈星桥!沈星桥!沈星桥!”
容楚楚盯着纸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倏忽想起乾宁年间在东府家塾,年少的成襄远总是羡慕长兄写得一手好字,背地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她又亲自为儿子添了多少灯油。
然而他终究没有练成长兄的那一手字。
她缓缓抬头,似是喃喃:“是他,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