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当真犯颜直谏,众人又失了底气。世家显宦不想管,功臣勋贵不敢管,彼此推诿了许久,终于推出老迈的护军将军温四迟前去。
温四迟一大把年纪,又是太皇太后硕果仅存的阿弟,多少还是有些面子在。
雨终于停时,惨淡日光从云层透出,斜照在正福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浮华的金红。殿外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偶尔被雨滴打碎,又缓缓拼凑起来,却终究支离破碎,映不出完整的影子。
须发皆白的护军将军立在昏昏沉沉的殿中,望着上首醉眼迷离的天子,苍老的面皮猛地抽搐起来。
成昭远斜倚凭几,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任由酒液洒在素服上,浸出一片阴沉的暗渍。他朝着温四迟招了招手:“阿翁也尝尝这美酒……”
温四迟盯了他许久,“咚”地一声重重叩首:“臣昨日到显阳殿,太皇太后卧病在床,拉着臣的手,问近日为何不见陛下前去。臣难以回答,今日拼了老命,也要问陛下,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如何不记得?”成昭远只是笑笑,瞥了他一眼,“只因我近来久病,不便向祖母请安。阿翁不妨多代我去看看,莫要让祖母牵挂。”
“太皇太后岂能不牵挂!”温四迟仰头看他,浑浊的眼眸泛出悲光,“高祖三年之丧,至今尚未除服。陛下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高祖在天之灵!”
成昭远冷笑一声:“将军竟是来管束我不成?”
“臣不敢,”温四迟顿首一拜,道,“可是臣听闻陛下近日频幸后园,习武嬉戏,鼓噪之声达于外廷!”他抬头之时老眼含泪,嗓音也有些哽塞,“更与佞媚往来无度,此非明君所为……”
成昭远慢慢坐直身子,眼中寒光乍现:“我怎么不知哪个是佞媚?”
“正是那独孤氏亡国余孽!”温四迟梗着脖子,道,“搅弄风云,魅惑君王,实乃祸水!”
“祸水?你倒是说说她害了何人?”成昭远仰面大笑,“倘若她是什么祸水,那我的阿姊又该怎么说?天下还有谁杀人更甚于她!”
温四迟以头抢地:“长公主征战沙场是为社稷,佞媚蛊惑君王却是——”
“当啷”一声,成昭远摔了手中夜光杯,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对方冷笑道:“是我处处不如她!你们何苦还要如此逼我!”
美酒泼在金砖上,温四迟纹丝不动,眼里闪过一丝痛色:“高祖将皇位传给陛下,是因为陛下当初英明神武,足以承继大统。可是如今呢?”
殿门冷不丁被暮风吹开,吹灭了殿中半数烛火。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皇帝狰狞的表情突然僵住,恍惚间竟似看见高祖的虚影立在温四迟身后,正用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
成昭远怔愣许久,忽而仰面放声大笑,道:“难道他还能收回成命不成!”
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好似一声声遥远的叹息。
温四迟刚出了宫门,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他上了牛车,又掀开侧帘,任由雨水打在皱纹纵横的脸上。
走了没多久,牛车却被人拦住。青袍小吏撑着油纸伞,在道旁拱手一拜:“温将军,尚书令孟公致意。”
温四迟脸上露出灰败的神色:“老朽无能,辜负了诸公所望。”
青袍小吏似乎并不意外,含笑道:“尚书令府中新桂开花,可否请将军赏光品鉴?”
温四迟骤然收紧了手指,犹豫了一瞬,道:“今日为时已晚……”
青袍小吏恭敬上前,低声道:“将军,时不待人。”
侧帘轻飘飘落下,良久,竹篾缝隙传来一声叹息:“告诉孟公,我老了,见不得这些。”
凉风吹起了雨雾,扑到那小吏脸上。回到孟府时,官袍已经湿透了。
家仆引着他穿过回廊,小小的素纱灯笼挑起,照得小斋前金桂幽幽发亮。
屋子里燃着几盏青灯,几案旁人影幢幢。
孟元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听闻小吏回禀,指尖一颤,将棋子扔回了棋罐。
小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一旁传来周士显轻笑:“这位老将军……唉……”
孟元策将小吏挥退,沉吟道:“倒也无妨。”
“倘若温印虎尚在,自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周士显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所以说,叔不如侄。”
“叔不如侄……”孟元策捋着胡须,眸中倒映着烛火微光。他未置可否,思忖良久,道:“皇帝失德,朝议纷纷,不如让桓不识回京,也可商量一二。”
“如今宋氏余孽流毒未清,他人在彭城脱身不得,”周士显摇了摇头,“更何况桓不识也做不得主。”
“倘若……”孟元策目光顿了顿,“倘若长公主能回京主持大局……”
“难,”周士显轻叩几案,道,“长公主与皇帝积怨已深,岂会轻易回来?”
两人沉默片刻。秋雨沙沙地叩打窗棂,灯焰也随之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云屏上,忽大忽小,如同鬼魅。
“除非……”孟元策突然压低声音,道,“共谋废立。”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雨幕中晕开,映出阶前一片湿亮的青苔。远处皇城的轮廓隐在雨雾中,霎时间惊雷炸响,被一道闪电照得惨白如骨。
第435章 落子
秋阳方炽,鸿雁高鸣,久久在邙山之巅回荡。
成之染登高远望,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她似乎听到数年前长安那场大火。凉风如同火舌在袖中鼓荡,让她遍体生寒。
徐崇朝上前为她披了件衣裳,那双凤目却眨也不眨,依旧定定地远眺东方,仿佛要看穿数百里外的战事。
“殿下,捷报!”
温潜止大步登上高冈,双手呈上军报时,激动得声音发抖。
“苏馀抓到了?”成之染问道。
温潜止抬头,难掩兴奋道:“那厮负隅顽抗,身中数箭犹自挥刀。断了他一条腿,才将人抓获……”
“人活着便好。”成之染接过军报读罢,微微勾起了唇角。
温潜止似乎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寒芒,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听到成之染吩咐道:“带他来见我。”
数日后,贼首苏馀被押送到洛阳。
日暮风悲,角声四起,华灯初上。北宫正殿内,成之染斜倚凭几,诸将佐如流水般进出禀事。贼首押到时,殿中议论声戛然而止。
成之染直起身子,见数名甲士押着个镣铐叮当的男子上前。那人已除去甲胄,破烂的衣衫被血水浸透,已经看不出颜色,堪堪露出腰间一道翻卷的伤口,随他一瘸一拐的步伐往下滴血。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眼前人好似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偏偏脖颈挺得笔直,仿佛浑身力气都凝聚于此。
元行落亲自押送贼首,厉喝道:“见了长公主还不跪下!”
甲兵往苏馀膝窝一踹,镣铐哗啦作响,他踉跄着单膝触地,却用另一条腿死死撑住。
成之染这才看清他的脸,剑眉下嵌着一双幽邃的眸子,是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河南淮北隐匿二十载,勾结胡虏,刺杀梁公,兴兵作乱,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苏氏的血脉……”成之染不觉喟然,打量他几眼,道,“阁下这些年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到底是为了什么?”
“镇国大将军……”阶下传来沙哑的笑声,铁链随动作铮铮作响。
这称号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成之染。她盯了对方许久,缓缓道:“难为阁下还记得。”
“你身为魏臣,却倾覆魏朝社稷,亲手将魏帝送上绝路……”苏馀吐出口中血沫,眉眼间满是讥诮,“如今……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为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元行落离他最近,险些要拔刀出鞘。成之染抬手止住众人,平静道:“难道阁下便是大魏的忠臣?”
“忠臣不敢当,”苏馀猛地前倾,道,“但我从不曾背义负恩!”
成之染不由得冷笑:“你身为宗室,受万民供养,却啸聚山林,为害一方。只怕不知恩义二字如何写得!”
“镇国大将军!”苏馀眼底猩红,几乎咬牙切齿道,“遭逢家难的不是你,被迫流亡的也不是你。你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有何颜面对我指手画脚!趁早杀了我,否则我要你成家血债血偿!”
他面目狰狞如同困兽,嘶哑的声音更甚于烈火烧灼。成之染一时怔然,忽而想起当年他流亡之时,才不过十七岁而已。
她微微垂眸,直到对方声嘶力竭地低下了头颅,才说道:“我不会杀你。”
苏馀大笑道:“你不杀我……是要我感恩戴德不成!”
成之染不语,挥手向甲兵示意,数人便拖着苏馀往外走。
“成之染!”苏馀突然挣扎起来,梗着脖子盯着她,铁链几乎要被挣断,“你自以为能决人生死,可是莫忘了——持刀之人,必将死于刀下!”
“好生看管,莫让他死了。”成之染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待铁链声远去,裴子初立刻上前:“殿下!此贼蛊惑流民作乱,按律当枭首悬于北阙!”
成之染望着殿外夜色渐浓,苏馀方才那句话在她脑中嗡嗡回响。她眸光微动,道:“备囚车。我要送金陵一份大礼。”
元行落不解其意:“殿下这是要……”
成之染似笑非笑,灯影在眉间跳动,神色也难以分明。她说道:“我倒要看看,这把前朝的刀,能不能斩断当朝的锁链。”
诸将佐摸不着头脑,但是长公主命令,只领命便是。待众人散去,徐崇朝久久立于窗前,目光盯着窗外那株璀璨的桂树,金桂被吹得簌簌飘落,看样子,又一场风雨将至。
仆役尚未将地上的残血擦净,殿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潜止进殿禀报道:“殿下,金陵来使求见。说是……说是奉尚书令之命前来。”
成之染接过名帖,瞥见“孟贲”二字,指尖微微一顿,道:“宣。”
孟贲是孟元策长子,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在东郡王成雍军府已有数年。他此行并未着官袍,裲裆沾了些潮气,在灯下泛着微光。
“臣孟贲,奉家父之命,拜见长公主殿下。”他躬身行礼,声音如夜风低沉。
成之染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尚书令来使,或许没什么奇怪。可来人竟是孟贲,未免有几分蹊跷。
徐崇朝在侧,心中亦捉摸不定,问道:“孟郎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孟贲直起身,却不敢抬头,只盯着地面道:“家父特派臣来向殿下贺捷。此番击退胡虏,保我山河无恙,皆赖殿下神威……”
“客套话免了,”成之染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殿下恕罪,实在是金陵……”孟贲不由得噤声,目光扫向殿中侍立的甲士。
成之染挥退左右。
最后一名侍卫将殿门带上,乘隙而入的狂风也被隔绝在外。殿中登时陷入了沉寂。
孟贲膝行向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家父问,建武二年末殿下对他说的话,如今可还当真?”
成之染眸光微动,慢慢展开书信,道:“令尊说的是哪句?”
孟贲压低了声音,道:“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
窗外轰然炸响一声惊雷,暴雨霎时间倾盆而下。
煌煌灯影下,成之染看清了孟元策的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皇帝近来做的荒唐事。她皱起眉头,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将那些字句吞噬。
上首的沉默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