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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彻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小院里僻静得如同坟茔。
院门未锁,兵士却日夜轮守。饮食不缺,但无人与他交谈。他一连数日辗转难寐,试图求见长公主,却被告知长公主命他安心静养,不得擅自迈出院门半步。
成之染确实没有心思再见他。
从他口中得以确认的事实,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心力。她强打精神处理军政要务,整个人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攻克蒲坂城之后,河曲一带的慕容氏守将人心惶惶,听闻慕容颂从洛阳败退的音讯,便纷纷弃城而逃。留守的桓不为乘势进兵,恢复了前朝河东郡之地。
然而他手中人马不多,分兵把守也颇为捉襟见肘。成之染又拨派人马前去支援,潇潇秋雨中金戈茫茫。
当她终于从案牍之间抬头时,眉眼间疲惫不堪。
“我要见一个人,”她对徐崇朝道,“如今也是时候了。”
洛阳城南,古刹深幽。钟声悠远,荡开一层层秋日凉意。
成之染一身素服,在鬓间簪了朵白菊。徐崇朝骑马随在她身侧,目光时不时扫过她的侧脸。
她的神情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二人在山门勒马,青石阶上落叶未扫,踩上去沙沙作响。寺主早已候在寺门前,合掌行礼,引他们入内。
大雄宝殿内香火缭绕,成之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良久。
徐崇朝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恍惚间竟似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内敛,却杀意未消。
她素来不信神佛,如今所求的,更不知何物。
祈福毕,寺主将二人领往禅房。秋风在长廊游荡,吹得衣袂翩跹,脚步却依旧如秋霜般凝重。
徐崇朝亲自守在禅房外,屋中有一人等待多时了。
京兆太守李驷容垂首端坐,宽大的绯袍衬得身形愈发瘦削,如同屋外秋风里的翠竹。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胡须花白,许是看惯了宦海沉浮的缘故,眉宇间有几分苍凉气度。
“府君,”成之染在案前坐定,不疾不徐道,“数月前,有人在潼关给我送了一封信。”她说着,将一只掉漆的木匣向前推了推。
李驷容肩膀微不可察地一动,低眸道:“不知殿下所言何物?”
成之染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取出那密信,铺展在案上。
屋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唯独窗棂还在吱呀吱呀地轻响。
良久,李驷容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臣不知此事。”
“是么?”成之染轻笑一声,“那府君可还记得,前一任京兆太守,是因何而死?”
前一任京兆太守,便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了。
李驷容的呼吸明显一滞。
“我已查过了,”成之染紧紧盯着他,目光中锋锐令人避无可避,“沈星桥遮道潼关,阻断关外来援,坐令长安被围。关中之乱,本自内患。”
“此事当真是骇人听闻。”李驷容望着案上的密信,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成之染似是勾唇,放缓了语气:“府君,我今日召你,不是问罪,而是答谢。”
李驷容抬眼看她,眸中难掩讶异。
“若非你这封信,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成之染声音低沉,显然已疲惫至极,“京兆王的仇,我已记下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彼此心领神会。
李驷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他轻叹一声,随即又苦笑:“殿下思虑入微,实在令臣佩服。这封信原是在太守府舍中发现,臣不知何人所写,起初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日入梦,想起了贺楼氏谶言,这才有几分明白。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更不知殿下心意……”
成之染眸光沉沉,侧首望着窗棂上扑簌的斑驳日影,几个字在舌尖滚了几遍:“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这是怎样的诅咒,要应验在她两个兄弟身上。
耳畔传来李驷容的叹息:“臣在关中多年,虽无权势,倒是亲历了宇文氏诸子之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兄弟之间,实所难言。”
成之染眼底一寒。
“臣思来想去,倘若京兆王当真死于非命,此事绝不能就此埋没。可朝中如此情势,臣不敢明言,只得……出此下策。”李驷容缓缓说道。
成之染沉默良久,冷不丁问道:“揭穿此事风险极大,府君为何如此?”
李驷容侧首看她,眼中竟闪过一丝悲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臣……救不得自家兄弟,但相信殿下,会给京兆王一个公道。”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他口中那位兄弟,无疑是乾宁末年固守蒲坂城的宇文氏并州刺史李寿宜。李寿宜终究是因她而死,成之染微微低眸,面容让人看不分明。
李驷容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成之染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推开小窗,秋阳从庭中透过,洒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她似乎看见成襄远站在庭树下,正笑着朝她挥手。
“我欠许多人一个公道。”她轻声道,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驷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起身深深一揖:“殿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府君回到长安后,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成之染收回目光,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余下的……我自有计较。”
第434章 金乌
八月秋高,天阴欲雨。
低垂的云幕压着宫墙,苍苍槐叶沾染了沉甸甸的湿气,扑簌簌落了满地。宫人扫了又扫,却总也扫不干净。
成昭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望着案头那道刚刚宣读完毕的罪己诏。墨迹纵横,朱印如血,每一笔都刺得他心口闷痛。
“……盖闻君失其道,则天降灾殃;政有所亏,则人罹其祸。曩者锋镝交加,田畴荒芜,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此皆朕无广运之德,乏照微之仁,明不足以烛幽,武不足以威远,致使苍生涂炭,社稷倾危。……”
下诏罪己是为顾命大臣所迫,诏书上没有一个字出自他本心。可是他不得不念,念给天下人听,念给史官记。
尚书令孟元策在阶下聒噪不休,明明白白提醒他,今日这诏书将颁告天下。
成昭远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诏书上那句“明不足以烛幽,武不足以威远”,指尖在案沿按得发白。
秋风从殿外呼啸而过,吹得殿门吱呀作响。恍惚间,他仿佛听到洛阳城中的欢呼声,看到太平长公主站在城墙上,高牙大纛在她身后猎猎飞扬。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百官公卿,见他们伏地叩首,口称圣明,可那低垂的眉眼间,却分明藏着讥诮。尤其是那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臣,笔直腰背仿佛在无声宣告,与长公主之间的这一场较量,是皇帝输了。
“退朝。”成昭远突然挥手,声音嘶哑得仿佛生了锈。
他走得极快,素服在风中翻卷如浪,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正福殿。直到厚重的殿门将所有人隔绝在外,才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
绿瓷茶盏被震倒,新沏的茶水泼在章奏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如同一张扭曲的哭脸。
太平长公主从未回京,可她的音讯源源不断地送到金陵。她驱逐晋主,她收复河曲,她赈济青兖,她扫灭流寇……
桩桩件件,通通在四方州郡百官公卿交口称赞中化作纷飞雪片,将他整个人埋进深不见底的冰窟。
“好一个太平长公主!”成昭远猛地将书案掀翻,章奏哗啦啦散落一地。
内侍齐刷刷跪伏在地,一时间无人敢动,却又听皇帝大喝:“拿酒来!”
他仍在高祖丧期,按规矩应当禁酒。可近来酒戒不知已破了多少回,众人顾不得许多,赶忙战战兢兢地将酒壶呈上。
成昭远夺过酒壶仰头痛饮,清亮的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里,让他不由得一个战栗。
烈酒在胸膛炸开,滚滚热流烘烤得眼眸酸涩。他倏忽想起幼时在私塾,教书先生总喜欢夸赞他那位长姊,如今十余年过去,他仍是那个追不上她的阿弟。
成昭远胸口剧烈起伏,两簇幽火从眼底烧起。他忽而开口:“备马,朕要出宫。”
内侍不敢违逆,为皇帝换了常服。他近来每每如此,众人都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朝臣揪住。
皇城建春门外有一处僻静小院,掩映在几株老槐树下,青瓦白墙,不挂匾额,只在门边悬了一盏素纱灯笼。
成昭远勒马停在侧门,独自推门而入。
院内静极了,只听得见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茅斋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一道纤瘦侧影,正跪坐在蒲团上,缝补手中业已破旧的袍衫。
“陛下今日来得早。”独孤明月未抬头,声音清冷如檐下风铃。
成昭远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散了几分。他跨入门槛,低声道:“我心里不痛快。”
独孤明月抬眸看他。她早已蓄起长发,仍旧面容素净,双眸幽深如古井,看久了仿佛会摄人心魄。
“陛下从前为慕容氏烦扰,如今慕容氏已退,又为何愁眉不展?”
案头博山炉升起袅袅青烟,成昭远恍惚间看见烟雾中浮现出长姊的脸。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我当真不如她么?”他颓然垂下手臂。
“太平长公主,岂能比得上陛下?”独孤明月目光如水,让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成昭远不由得枯笑:“世人都在说,高祖定天下,长主为前驱。她荡平四海,朕却连河南都守不住……”
“可是她永远做不了皇帝,世俗纲常永远将她禁锢于此,”独孤明月放下手中的针线,道,“而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成昭远默然良久,缓缓在她对面落座,道:“事已至此,我想知道,往后可还安宁?”
独孤明月从侧旁取出火盆,向盆中投入一根羊骨,又添了一撮香灰。火苗窜起时,她低声念咒,烟雾缭绕中,羊骨渐渐显出裂纹。
成昭远死死盯着那些纹路,追问道:“如何?”
独孤明月似是轻叹:“金乌折翼,玉兔沉海……”
成昭远登时变色,声音竟有些颤抖:“此话怎讲?”
独孤明月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悲悯:“百日内,金陵有血光之灾。”
成昭远赫然起身,却在下一瞬颓然坐倒,喃喃道:“果然……连上天都要亡我?”
独孤明月不语,只是望着火盆在眼前熄灭。
窗外冷不丁滚过一道闷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打在槐叶上,像是千万人窃窃私语。
成昭远推窗望着雨幕,沉沉地笑出声来:“好啊……既然天不容我,我又——”
他未尽的话,旋即湮灭于轰鸣雷暴。
独孤明月闭上了眼睛,残余的火星溅落,在指间轻轻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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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密的雨丝织成细网,将整座台城笼罩其中。朝政如同泡发的黄纸,轻轻一碰就会烂成糊状。尚书省几位主官聚在厢房里,望着檐外如注的雨水,禁不住唉声叹气。
祠部尚书喃喃道:“风雨不时,责于天公……”
皇帝自从颁布了罪己诏,行事便愈发荒嬉,再不肯临朝听政。据说他整日在宫中饮酒作乐,将高祖丧期的禁制抛到了九霄云外。众人都忧心忡忡,劝谏的章奏一封封递进去,却好似石沉大海,听不到半点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