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随他入城,在一处货栈前止步,风中飘着桐油和杉木的气息。
“殿下请看。”元行落领众人入内,里面竟别有洞天。
平阔场院里,上百艘蒙冲小舰井然排列。有几名兵士穿梭其间,正忙着清扫地上残余的刨花。
成之染上前抚摸着船身,倏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在潼关外伐木造船,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那时的小船早已在登陆决战时被渭水波涛冲走,时移世易,如今换了她顺流而下,再次踏上从前曾经走过的路。
“这些船都是按殿下心意打造,”元行落禀报,“行船者皆在舰内,船舷可放出弩箭。”
他命军士从舱内按下暗槽,只听得“咔”的一声,一排弩箭从箭窗弹出,寒光凛冽。
“其余船只在别处,与此地相仿。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当夜便可拖到渭水,”元行落禁不住问道,“不知殿下何日调兵?”
“时机尚未成熟,”成之染眸光微动,道,“听说慕容颂命人在盟津搭设浮桥,他若有胆量渡河,便让他有去无回。”
徐崇朝沉吟道:“倘若他被灞上的疑兵吓住了呢?”
成之染似是一笑:“他连渡河都不敢,有什么脸面谋取河南?”
众人一一将战船验看无误,时辰已不早。元行落送他们出城之时,成之染屏退众人,对他道:“参军劳苦功高,将来挥师出关之时,可愿意随我去洛阳?”
元行落不明就里,拱手道:“一切听凭殿下吩咐。”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好似透过他看向别处。
元行落没来由紧张起来,半晌,冷不丁听对方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沈星桥,他可曾说些什么?”
元行落茫然抬首,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知成之染为何突然提起沈星桥。即使过去了许多年,一旦听到那人的名字,恨意仍有如蚀骨。
落日熔金,渭水被染成赤红,如同熔化的铜汁。成之染注目良久,再次开口道:“他死前,可曾……提起京兆王?”
元行落讶然,摇头道:“不曾。”
瞥见对方眸中的失落,他有些局促。然而那失落一闪而过,面前的长公主望向东方,暮风带着水腥气掀起她战袍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
洛阳方向的天际线上,那余晖好似烽火。
成之染转身之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她平静地与元行落告别,与众人打马回城。
未央宫前殿,主簿裴子初在此等候多时了。
“殿下,洛阳来信。”
他将信函呈上,成之染问道:“这是第几封?”
“第十三封,”裴子初声音低沉,“城中已难以为继。”
纸笺在案头展开,熟悉的字迹比往日潦草许多。宗棠齐年近半百,困守孤城,几近望绝。最后的笔墨力透纸背,有如泣血。
良久,裴子初听到一声叹息。
“带信使进殿。”成之染说道。
华灯初上,人影幢幢,远道而来的信使衣衫褴褛,脸颊已瘦得脱相。他跪在殿中,哀哀求告。
“是我对不住宗将军,”上首传来一道苍凉的声音,“再守三十日,我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成之染提笔为宗棠齐写了回信,不忍再看那信使的目光。送人离去后,她问裴子初:“北境还没有音讯?”
裴子初摇了摇头,犹豫了一番,还是道:“殿下,芮芮虏岂是可靠之人?”
烛火在案头跳动,映得成之染脸上忽明忽暗。她缄默良久,眸中闪过一丝萧瑟:“固然不可靠,但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便已足够了。”
日暮风尘多,秦中川路长。宗棠齐收到回信,大抵在心中也会怨她。
河南淮北如此形势,战报一日比一日紧急,虎牢关失陷,璧田城摇摇欲坠,胡骑已到了许昌,青兖也饱经蹂躏。
事已至此,她的阿弟仍在金陵闭门不出,迟迟不肯向她求援。
成之染冷笑一声,手指按上了腰间佩刀。
他宁愿输得一塌涂地,也不肯低头向她这个阿姊开口。
可她却终究不能冷眼旁观。
————
暮春的雨水来得细碎而缠绵。
天色将明未明,长安城外官道上浮起一层薄雾。马蹄踏过地上的泥洼,溅起一丛丛细碎的水花。背插令旗的信使在雨幕中疾驰,身影被雾气洇得模糊。
快马自横门飞奔入城,马踏鸾铃之声回荡在街巷间,旋即隐没于隐隐轻雷。
“朔州八百里加急!”信使滚鞍下马,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刺史急报,须即刻面呈长公主!”
成之染披衣立于偏殿沙盘前,目光掠过大漠深处的柔然王庭。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她心中一动,蓦然抬眸。
温潜止入内禀报:“芮芮虏有消息了。”
雨丝随清风从殿门飘入,朔州信使被宣召进殿,甲胄上的雨水滴落在地砖上,汇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他跪呈密信,道:“刺史派小人面禀殿下,芮芮可汗愿结盟好,部众已云集塞上,旬日之内将挥师南下。”
信是岑汝生亲笔所写,成之染读罢,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芮芮虏最是贪利,此番趁虚而入袭扰慕容,未必不会觊觎我河南地。”
信使道:“刺史已沿河屯兵,断不会给芮芮可乘之机。”
“刺史这一份厚礼,当真是大功一件。”成之染欣然。
身旁徐崇朝也面露喜色,又未免迟疑。待信使退下,他不无忧虑:“若皇帝得知私下与芮芮结盟,只怕不乐意。”
“难道慕容颂打到江北,他就乐意了?”成之染眸光沉沉,指尖轻轻抚过信笺,道,“他若真在乎江山社稷,就该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殿外的雨丝细密如雾,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成之染久久立于窗前,指尖仍捏着朔州密信。纸上的墨迹被雨气洇得微潮,她长舒一口气,紧绷月余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
雨丝从窗缝飘入,沾湿了她的鬓发。她没动,只是闭了闭眼,任由冰凉的雨水滑过脸颊。
窗外的梧桐新叶青翠欲滴,一滴水珠从叶尖坠落,“啪嗒”一声砸在石阶上。
就像心里悬了许久的石头,此刻终于落地。
“盯紧慕容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出鞘的剑,斩开了雨幕沉寂,“一旦东下,即刻出关。”
第428章 致意
金陵孟夏,暑热既盛,雨水亦多。
成昭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眼眸低垂,脸色发青。玉阶前双鹤香炉早已熄灭,却没人敢去添新香。
洛阳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送进宫中,皇帝已经许久未曾安寝了。
“陛下……”五兵尚书周复岭顿首一拜,痛切道,“司州刺史宗棠齐送来了求援血书!”
内侍颤抖着捧上那方被血浸透的绢布。
成昭远没有接,只是盯着绢布边缘凝固的血痕,似乎能看到宗棠齐咬破手指书写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他毫不怀疑对方想要咬破的,是他的喉咙。
御座之上的沉默令群臣寂然。
良久,成昭远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生了锈:“慕容颂现在何处?”
尚书令孟元策答道:“探马回报,晋主亲率数万大军进驻河曲。”
他悄悄抬眼去看御座,瞥见皇帝搭在案上的手正微微痉挛。自从河南沦陷,皇帝只要听到慕容颂音讯就会这样。
“桓不识呢?钟长统呢?”成昭远猛地站起来,素服广袖扫翻了案头茶盏,“河南淮北的兵马何在?”
满殿朱紫大臣齐齐顿首,大气不敢喘。
孟元策埋低了头,道:“镇北将军和北徐州兵马屯驻湖陆,北豫州兵马在项城,南豫州兵马在高桥,皆言胡虏强盛……”
“胡说!分明是他们怯懦!”
茶盏砸在金砖上碎了一地。成昭远眼前发黑,气得脑门突突直跳。
“陛下!”周士显重重叩首,道,“胡虏攻城略地,兵锋正盛,我军士气低垂,皆望王师来援。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御驾亲征,三军必当效死!”
成昭远一时怔住。他看见须发斑白的中书令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神让他难以承受。
御驾亲征……他如今凭什么与慕容颂抗衡!
“雍州兵马到哪了?”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一时间无人应声。
成昭远又问了一遍,南郡王成追远这才磕磕绊绊道:“刺史说,派兵救洛阳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他不能拿雍州子民的性命作赌注……”
李尽尘……好一个李尽尘……如今竟连他都不肯听令。
自殿门透入的曦光,将皇帝的身影拉得细长摇晃。成昭远倏忽想起去岁晋国来使,那使者望向他时,唇间遮掩不住的讥诮笑意。
“退朝。”
皇帝神思不属地转身,风帷遮住他煞白的脸色。他突然止步回首,望向御座之侧,那里原本是太平长公主的位置,如今已空空荡荡。
待转过云屏,他不可自抑地干呕起来。百官公卿低头数着地上的金砖,都假装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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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未央宫。夜风裹挟着槐香漫过宫墙。
案头摊开的密报被烛火映得昏黄,窗外树影斜斜投在纸面上,枝桠如枯爪般来回刮擦。
成之染伸手去端茶盏,手指却止不住抖动。
“……帝在东府,与沈氏最相善,过从甚密,取为心膂,曰:吾有用尔也。……”
纸笺上的墨迹渐渐模糊起来。她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成襄远站在柏梁台上,举目四望,孤立无援。长安风雪吹不尽他苍凉的眉眼,也难以擦净凉州武士喋血的弯刀,是何等决然而绝望。
一切如他的兄长所愿,他当真没有东还。
“当啷”一声,茶盖坠落。
徐崇朝扶住她的手,对方的手掌冰凉一片。
“狸奴……”他轻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