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听了,却只是寥寥数字:“莫高匪山,莫浚匪泉。(1)”
她默然不语。
江畔苇荡中惊起一滩鸥鹭,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将一川碎银荡开裂痕。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自江水入沔水,前往襄阳的漫漫长路上,徐崇朝时常听到成之染呢喃低语,凝眸之际,一遍又一遍在心头思量。
时值盛暑,汤汤流水仿佛被骄阳煮沸,溽热从水面蒸腾而起,氤氲于两岸青绿之间。
雍州刺史李尽尘听闻舟师将近,亲自率军府僚佐乘船来会。
成之染望着襄阳城,一时竟有些惘然。
她戎马半生,起初庾氏之乱时便听闻襄阳之名,如今却是第一次亲临城下。庾慎免仓皇的背影早已随江风飘散,岑获嘉苍老悲凉的面容也逐渐模糊,她听到惊涛拍岸昼夜不绝,每一声哀鸣,都化作元氏兄弟驻马北望的模样。
随行而来的元彻岐重归故土,不由得动容。贺楼霜在堂前古槐下驻足,眉眼之间也难掩惆怅。李尽尘委婉问询成追远近况,襄阳太守温道醇也对老父很是挂怀。成洛宛却不合时宜地闯进厅堂,举起手中鲜艳夺目的辟兵,声称是从庭中槐树枝头长出来的。
成之染似是含笑,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颊,不由得攥紧了手中茶盏。
茶烟弥散于溽暑江风,二十多年前寂寂除夜,自心中生出的蜿蜒寒意,终于在此时抚平。
在襄阳停歇的间隙,她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军府离京后不久,皇帝以殿中将军钟彻为正使,派使团出访慕容氏。
来而不往非礼也,钟彻此行虽名为修好,可眼下关头却颇有些耐人寻味。东府雨夜那一场争执,成昭远满怀怨愤的目光,时时如滚烫的蜡泪,从成之染心头滚落。
她不由得攥紧信笺。
风丝从指间划过,槐花落在她鬓边。她望着云中城的方向,嗅到潼关古道上征尘的气息。
自沔水北上丹水,至顺阳郡,河道陡峻不可通航。文武步骑转而取道武关,从步道入关。蝉鸣混杂着马鸣车响,犹如江涛在山野回荡。待大军望见虎蹋城,风中已带了凉意。
成之染抚过凹凸的城墙,指尖沾着的灰泥,仿佛是当年岑获嘉率军突袭此地的痕迹。长安古道风烟散尽,昔日的刀光剑影俱已成空,八百里秦川在望,她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当年留守长安的旧部已在灞上列阵相迎,秦州刺史叱卢密等候多时了。他年近半百,驻守关中数年来,眼见得风霜满面,比往日一别沧桑了许多。
望见成之染,他感慨万千。当年送走的分明是大魏镇国大将军,可如今乾坤斗转,冷不防重逢之际,面前人已成为新朝的太平长公主。
苍茫天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马蹄下的黄土被骄阳烤得火热,灞桥残柳映着秋水芦花,如同平山青翠中的一抹雪。
霸城门外挤满了长安百姓,成之染一行缓缓而入,蹄铁踏在青石长街的声响,惊飞了道旁屋舍间栖息的鸟雀。
长安百姓观者如堵,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平长公主!是她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妇人将怀中孩童高高举起,孩童伸出小手,想要触碰长公主身后垂下的赤红旗幡。
那可是太平长公主啊。
坊间小儿谁不知她的故事,如何在渭桥拒敌,如何将徒何攻灭,如何辗转奔袭血战金城,又如何千里驰援解围长安……桩桩件件,都久经传唱烂熟于心。
如今那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们兴奋地追逐着队伍,模仿她持刀的姿态,仿佛自己也成了传奇中的一员。
成之染高踞马上,目光扫过几度梦回的长安大街。道旁的杨槐依旧,甚至比当年离去时更葳蕤茂盛。树影落在仰头的百姓脸上,犹如汇入一道璀璨的星河。
秋风卷起几片枯萎的绿叶,飘落在肩头。
成之染伸手拂去,抬头望向巍峨的未央宫阙,一时间悲喜难辨。
北阙在斜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恰与她高大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往昔与当下在此刻重逢,她忽然明白自己并非远赴异乡,而只是回到长安。
————
北晋,云中城。
秋日比往年来得格外早,燥热的风丝裹挟着凉意,吹得宫城白楼上帷幔飘飘。
这座新筑的飞楼高耸入云,台榭皆以白石砌成,远望如雪岭孤悬。
帷幔间忽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颂赤足踏过冰凉的石砖,滴落的汗珠被踩出零乱的痕迹。他几近力竭,终于躺倒在九重玉阶之上,周身已大汗淋漓。
服散的燥热仍未从肺腑消散,他心头发狠,生生将凭几上雕刻的兽首掰下一角。
“陛下……”近侍捧着药盏膝行上前,却见慕容颂突然挥袖,将汤药扫翻在地。
褐色汤汁沿玉阶淌下,滴滴答答地犹如血迹斑驳。
慕容颂胡乱扯着身上衣物,冷不丁听到有人惊呼。
“崔祭酒!”
一个颀长人影从殿门飘入,带着阴山终年不化的残雪气息。
慕容颂蓦地一晃神,朦朦胧胧地想到十多年前的代北雪原,那时崔湛也正是少年。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镜,如今映在铜镜里的面容,却活似玄宫里不见天日的彩绘陶俑。
帷幔抖动的风铃化作千军呐喊,整座高台都在发作的药力中猛烈摇晃,绮窗玉户霎时间扭曲成吐信的长蛇。
慕容颂不由得埋首,他不想让崔湛看到他这般模样。
第420章 兵谋
博士祭酒崔湛步履匆匆,腰间蹀躞带晃动金光,仿佛抖落了北境烟尘。他皱着眉头跨过满地狼藉,一眼望见慕容颂趴在玉阶上,宽大的旧袍扯开大半,露出颈后一片潮红的皮肤。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面铜镜。
“陛下……”崔湛不由得止步。
慕容颂默不作声,许久才扭过头来,原本锋锐的眸子一片赤红:“你迟了。”
他勉强撑坐起身,几次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登时有几分恼怒。
崔湛只好上前跪坐他身侧,朝在旁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说道:“取酒来。”
宫人小心翼翼地呈上漆案,金盏微微冒着热气,里头盛满了清酒。
“臣有罪。”崔湛一手稳稳托住金盏,另一手扶着慕容颂后背。掌心触到对方凹凸的脊骨,他心下诧异,不过才月余未见,这人又瘦了一圈。
温热的金盏抵到唇边,慕容颂一声不吭,就着这个姿势仰头将温酒饮尽,喉结滚动间,酒滴顺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打湿了前襟。
斜阳余晖投在他眉间,汗水浸透的鬓发紧贴颊边,显得神情竟无比萧索。
宫人取走了金盏,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湛终于忍不住质问:“陛下为何又开始服散?可记得走之前如何答应我?太医令说过……”
“我不是已经立了太子?”慕容颂打断了他的话,“太子聪明有大度,你与司徒他们辅相太子,我放纵些又如何?”他目光划过崔湛面庞,突然道,“倒是你,到边关一趟竟然晒黑了。”
崔湛闭了闭眼。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此刻在耳畔格外清晰,让他想起先帝病榻前日益寥落的声息。
那位被五石散掏空身子的帝王,晚年行事错乱荒悖,动辄屠戮大臣,终究死于旁人刀下,被杀时还不到四十岁。
“陛下,”崔湛对上慕容颂的目光,恳切道,“先帝前车之鉴,陛下难道忘了吗?”
慕容颂比了个嘘声,脸上带着敷衍的笑意:“朕明日就戒。”
崔湛太熟悉这语气,数年前劝他不要给西征的成肃找不痛快,他也是这般漫不经心。
许是见对方沉默了太久,慕容颂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秋风吹过苇丛:“你问我为何服散……”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道,“我近来睡不安稳,陈年旧事频频入梦。”
斜晖落在他眸中凝成霜华,映得眼底血丝越发凌厉。
崔湛看见对方的手微微颤抖,像极了当年在代北,听闻先帝遇弑的消息,少年太子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模样。
“我时常在想,倘若没有遇到你,是不是早随先帝去了?”慕容颂抓住他的手腕,喉结滚动间,闪动的眸子犹如火舌,“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睁开眼睛时,我仍旧一无所有。”
“不会的,陛下,”崔湛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陛下是圣君明主,四海万民,皆是陛下臣子。”
“你惯会骗我,”慕容颂轻笑,眸中却好似含悲,“我至今未能了却先帝夙愿,未能看蠕蠕臣服,未能让江南奉土……”
崔湛愣了愣,垂首道:“陛下也说了是先帝夙愿,先帝都没有做到的事,陛下又何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慕容颂不由得攥紧了手掌,听到对方忍不住吃痛,才恍然回神。
崔湛盯着他,道:“我此番北上,前代长城旧址仍在,倘若加以修治,备设戍卫,则足以抗御蠕蠕……”
“檀奴,”慕容颂松开了手,道,“梁国使臣还尚未离京。”
崔湛吃了一惊,梁使来到云中城已有不少时日。他问道:“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是我将人扣住了。”眼见得对方神色一僵,慕容颂大笑起来。
“难道使者忤逆了陛下?”崔湛声音竟有些发紧。
“不曾,”慕容颂摇头,眸中闪过一丝阴翳,“只是我数日前收到密报,南朝那位长公主……去了长安。”
“她去了……长安?”崔湛皱起了眉头,沉吟道,“难不成是要对我朝用兵?”
“我几时有受制于人的时候?”慕容颂冷笑一声,把玩着对方蹀躞带上的金环,道,“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合该是我先挥师南下。”
“不可,不可……”崔湛摇头道,“礼不伐丧,我朝师出无名。纵使赢了他,也亏了道义。”
慕容颂展开双臂,广袖舒张如鹰隼振翅:“南朝当初攻灭宇文氏,还不是趁着宇文盛新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他猛地咳嗽起来,额头又渗出冷汗,“只要拿下洛阳、虎牢和璧田,河南之地便尽数归我所有。”
“陛下,”崔湛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劝道,“宇文盛死后诸子相争,南朝才有机可乘。如今江南无衅……”
“无衅?”慕容颂微微喘息着看他,“那她去长安作甚?”
眼前人面容苍白,眸光却灼热而明亮。崔湛听到殿外传来沉沉暮鼓,一声声好似诘问。
他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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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波光粼粼,滩头芦花似雪,霜天鸿雁高鸣。
成之染立于水畔高地,衣袖在风中鼓荡。她望着漕船驶离渡口,绵延不绝,溯流而上。在寒冬来临之前,运送的绢帛和粮谷将越过陇山,给陇州刺史杜黍送去赈济灾民的衣食。
年初凉州动荡,她在金陵时所见的不过是一纸章奏,来到关中后,才发觉局势似乎要严峻得多。
成千上万的流民涌入陇州,让驻守金城的杜黍越发头疼。自设立陇州镇抚一方,数年来境内太平,他励精图治,陇外逐渐从连年战乱中恢复生气。
只是此番凉州搅动的风浪,到底还是让金城捉襟见肘。
成之染都督荆雍梁益秦陇朔七州诸军事,镇戍长安,保境安民,自不能坐视陇外生乱,于是命秦州刺史叱卢密开常平仓,派漕船西上救济流民,为陇州解一时燃眉之急。
郊野的秋风已渗出凉气,引得枣红马不时嘶鸣。
她率众打马回城,路过东西二市时,城中的贫苦百姓正排着长队,等候门口的粥棚施粥。铁锅里翻腾的米粥腾起白雾,远远近近都能闻到食物浓烈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