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尝尝这米糕——”成洛宛端着食案上前,黑葡萄似的眼睛藏着促狭的笑意。
成之染随意夹起一块,咬破软糯的桂花莲蓉时,牙齿硌到了什么硬物。
她仔细一看,竟是枚建武五铢。
“好彩头!”徐长安啊啊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在堂中疯跑,引得座中众人禁不住发笑。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唇齿间残存着铜锈味。她勉强勾唇一笑,道:“你们两个算计好了的?”
成洛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嘻嘻说道:“哪里会,明明就是阿母的福气!”
面前的几案忽地一抖,徐长安不知何时钻过来,嚷着来讨要福气。成之染伸手去扶他,窗外冷不丁一阵爆竹声响。
雪地里庭燎燃草,明亮的火光从窗棂透入,将庭前照得亮如白昼。
嘈杂人语在耳畔如潮水漫荡,仿佛隔了极远的年岁从天际传来。徐贺朝推开屋门时,零星飞雪扑到青砖上,凉风吹动成之染额间碎发,她倏忽晃神,望着不远处焰焰飞光,许多人影从眼前晃过。
她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京门故里,方寸之间有个声音在喊她,可任凭她如何寻找,那声音她始终听不清。
案上的汤盏被失手打翻,汤水落进炭盆里,滋滋声如同烙铁烧灼。
成之染不由得一颤。
徐崇朝握住她冰凉的手,那目光好似询问,可他并未说出口。
中宵宴散,更鼓丁丁。成之染回到住处,仍握着那枚建武五铢,铜钱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将铜钱放在几案上,茕茕灯火中泛着幽微金光,篆书的文字盘桓于光影之间。
再也不会有新的建武五铢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新铸的永宁五铢将遍布大江南北。
“永宁,永宁……”
徐崇朝听到她喃喃低语,那一双低垂的眼睛,眸中仍晦暗不明。
“正面起事,背面收手。”成之染将铜前弹向半空,飞旋的轨迹掠过身后云屏上万里河山,惊得炭盆里银霜炭哔剥作响。
铜钱落在几案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成之染垂眸,一丝阴翳覆蔽了她的眉眼,徐崇朝正要开口,她又将铜钱掷出,眸光亦随之飞坠。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腕:“已是第七回 ,正面。”
成之染盯着那枚正面朝上的铜钱,“建武”二字刺得她眼眸酸涩。她缓缓抬头望着他:“怎么会……”
“今日正旦元会,到底发生了何事?”徐崇朝对上了她的目光,终究追问道。
成之染攥紧了铜钱,直攥得指节发白:“他要杀清河公主,他杀了谢凤!”
窗外梧桐树断了根枯枝,混着檐角铜铃的乱响,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沉闷。
徐崇朝掰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建武五铢”四字,沉默了许久,道:“你要……为他们报仇?”
第415章 吉凶
为他们报仇?
成之染反复在心头叩问,心中却茫茫如雪幕,寻不到荒原上一丝回声。
唯有苏兰猗猩红含泪的眸光刺来,城门外咬牙切齿的诅咒格外清晰。
父子成仇,兄弟阋墙,家门多怨,永世不宁……
案头玉勾云纹灯倏忽爆了个灯花,映得成之染眉眼之间明暗交杂。她不由得抓紧了徐崇朝的手,声音混着苦涩的滋味:“我与桃符之间,终究该有个了断。”
徐崇朝将铜钱按在案上,扭过了她的目光,道:“你掷出这枚铜钱之时,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成之染忍不住掩面,听由对方将她拥入怀中。胸膛暖意透过锦衣,化开她眉间霜雪。
“你能听到么?”徐崇朝让她贴近心口,心跳声混着更漏斑驳。
良久,胸口传来成之染闷闷的声音:“慕容颂派他的将军做使臣,不过是来探看我朝虚实罢了。如此强邻虎视眈眈,朝廷不能在此时生变。谢鸾许是以为我怯懦,可是我……”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哽咽不能言。
徐崇朝收紧了手臂,听着外间呼啸北风声,眸光落在窗边梅瓶上,瓶中的梅枝早已枯死,雪光从窗纱透入,映得那枯瓣沟壑嶙峋。半晌,他问道:“只是因为慕容氏而已?”
怀中人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发慌,她几番欲说还休,终于从他怀中撑坐起身,再次抓起了那枚铜钱。
寒风卷着雪簇扑打着窗棂,烛光也为之一颤。
成之染将铜钱掷出,金光撞在灯座上,骨碌碌滚进炭盆里。
银霜炭烧得通红,灼人的热气让她眼眸酸涩。然而她到底看清了,那铜钱安安稳稳地落着,穿孔上方有一个“土”字,与穿孔相连,恰是个“吉”字。
是背面。
成之染伸手去拿,半路被徐崇朝拽住,她扭头看他,眸中难得溢出一丝释然:“桃符虽所行失道,未必便因此倾覆社稷……”
然而那光亮转瞬即逝,徐崇朝听到她说道:“可我不愿再见他。”
“你……”徐崇朝怔然。
“让我再想想,”成之染盯着炭盆里的铜钱,喃喃道,“让我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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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元年岁首,风雪格外绵密,即使是从云中城远道而来的晋使,也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炉窝在馆驿里。
请神容易送神难。大鸿胪愁眉不展,这行人仿佛要在金陵扎根,眼见得过了正旦元会,竟迟迟没有想要告辞的意思。
人日恰逢新生皇子的满月礼,丘穆陵折古不知从哪里听闻消息,执意要入宫为皇子庆贺。
大鸿胪将此事禀报成昭远,原以为皇帝会拒绝,可成昭远有几分浑不在意,道:“这有何妨?”
丘穆棱折古如愿以偿。
满月礼设在太极东堂,殿中新换了飘飘幔帐,以金丝织就的婴戏图随风鼓荡,轻轻从皇子襁褓上方掠过。
宗正将云纹漆案高高举过头顶,虽从晋使席位前走过,丘穆陵折古却看不到漆案所呈何物。直到玉阶之上的皇帝将银链提起,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枚双福捧寿长命锁,巧工铸成银鼎的形制,随锁链晃动而闪闪发光。
“朕为皇长子赐名曰‘朗’。”成昭远将长命锁系在婴孩颈间。锁上蜿蜒的“百禄是臻”四字,是他刻意手书,命匠人打造而成。
丘穆陵折古盯了他许久,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一旁的年轻人:“这皇子乃是嫡出?”
成追远心不在焉,听闻慕容使臣发问,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素来聒噪的使臣此番却沉默不语,勾着腰间蹀躞带,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追远也没心思关心对方想些什么。自从元日那天目睹谢凤惨死在玄武门下,他一连数日噩梦不止,起初是梦到那清隽郎君血泪斑驳的面容,后来那面容被血污染得斑驳,他颤抖着拿锦帕擦净,露出的竟是自己的脸。
这令他夜不能寐,如今眼下还挂着青黑。百官公卿正忙着歌时颂圣,没人在意他这个南郡王。他悄悄抬眼在殿中打量,不由得诧异,今日皇长子满月礼,居然没见到丘豫的身影。
他可是领军将军,皇帝平素最为信重的老臣。
尚未将目光收回,成追远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股轻栗从脊背钻上头顶。他悚然一惊,赫然撞上慕容使团中那个少年的视线。
少年使臣手捧着茶盏,眉眼被热气呵出白雾。他只是轻轻瞥了成追远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御座旁的摇篮。
乌丸阿什。
成追远冷不丁想起了他的名字,几个字眼在舌尖滚了滚,又咽回肚里。
因着高祖丧期的缘故,殿中的宾客都以茶代酒,为皇子奉觞祝贺。轮到丘穆陵折古起身时,乌丸阿什终于收回了目光,垂眸听他那正使发话。
丘穆陵折古似乎温吞了许多,中规中矩地说了些吉祥话,虽则称不上文采,其中却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褒贬之词。
成昭远暗自意外,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丘穆陵折古将茶汤一饮而尽,忽而擦了擦嘴角,道:“此杯当盛阴山雪水,才配得上皇子尊贵。”
成昭远笑道:“待到来年皇子周岁,阁下不妨再来,带阴山雪水品鉴。”
丘穆陵折古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道:“外臣在北朝,听闻苏氏之女乃天命皇后,皇子应运而生,可谓妙哉!”
成昭远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住,倏忽想起玄武门的消息,苏兰猗不仅没死,还不知所踪。双鹤香炉的青烟浮起,氤氲遮蔽了皇帝眼底阴翳。
太平长公主一直缄口不言,此时终于抬眼,将丘穆陵折古打量了一番,不知对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众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良久,才听到上首皇帝的声音。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
丘穆陵折古思忖他话中含义,许是沉默了太久,身旁的乌丸阿什清咳了两声,他才仿佛回过神,突兀地大笑几声:“陛下豪情,外臣所不及。”
成昭远面上含笑,手指蜷在广袖中,早已掐出了深痕,心头的嫌恶又席卷而来。
对这位慕容使臣,果然不能心存期待。
好在直到宴散,丘穆陵折古没再说什么惊人之语。倒是成之染思忖他那句话,眉间的阴云挥之不去。
那日她派人暗中保护苏兰猗离去,听说对方已经渡江,这才松了一口气。清河公主逃离秣陵宫,至今仍是个秘密,纵使成昭远有追杀之意,也不敢大张旗鼓,惊动江淮之间的镇将。
倘若苏兰猗由此逃出生天,往后余生,也不必束缚于青灯古佛。
这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皇子满月宴之后,晋使试图拖延到上元春宴再行离去。然而因高祖丧期,永宁元年不会再举办春宴。
丘穆棱折古这才死了心,磨磨蹭蹭地拖拉了数日,终于带着一行数十人启程离京。
尚书令孟元策奉命送别慕容使臣。那一日雪霁天晴,云气清晞,成之染登上西州城城头,望着官道上浩荡远去的车马,倏忽想起乾宁十四年岁末,凉州雄主仆固氏遣使拜表称藩,使者离去时,她也是这样站在城头眺望。
只是凉州风云激荡,不过三四年工夫,又改换了主宰。
如今远去的慕容使臣,将来或许仍有再见的机会,那时的情形和滋味,想来与此刻断不相同。
然而将来之事,终究冥微不可寻。她伸手按上心口的脉息,素服下传来怦然跳动,目光掠过金陵的府舍殿阙投向台城,她越发难以克制心头恣肆横流的荒芜之气。
上元的烟火尚未散尽,祠部尚书察觉近来屡屡收到太平长公主的问询,她在催促魏王落葬的仪程。
苏弘正虽已禅位,却仍是帝王之尊,照例是要以帝礼归葬山陵。
祠部尚书紧赶慢赶,向成之染复命,待出了正月,便能将魏王梓宫落葬。
之所以避开正月,无疑因其是岁首,张罗丧仪毕竟是忌讳,纵使长公主不介意,皇帝却未必赞成。
只是没想到千防万防,正月里仍旧不安宁。
领军将军丘豫于家中病逝,时年六十。
成之染亲自前往吊唁,听家人哭诉,他不久前生了背疽,旬日已大如覆碗,虽请了郎中剜肉放血,人却一天天枯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