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豫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颇有几分神思不属的模样。成之染唤了他两声,他才仿佛刚回过神来,犹疑道:“殿下有何吩咐?”
“在宫宴结束之前,将军不必回去了,”成之染眸光沉沉,言语间如同掺了冰碴,“皇帝若想起此事,自然会找你。否则,也不必禀报。”
丘豫犹豫了一番,道:“清河公主如今不知所踪……”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已派人暗中跟着她,不必劳烦将军再派人寻找。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金陵,将军可放心?”
丘豫问:“皇后那边又如何交代?”
成之染微微皱起了眉头:“皇帝让你杀她时,没有说过该如何哄骗皇后么?”
丘豫不敢再多问,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谢凤尸身运走。天地间一片荒芜,大雪掩盖了浓郁的血腥和狰狞,玄武门外复归于平静。
————
西州城。
白茫茫雪幕低垂,东阁也显得暗沉。屋子里早早燃起了灯烛,成之染跪在锦屏背后小榻前,握着铁钳将谢凤身上的箭镞拔出。
她盯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倏忽想起这双手,也曾这般捧起三弟熔化的兜鍪。
“殿下……”温潜止端着铜盆,血水晃出他惊惶的面孔。
“取烈酒来。”成之染扯断布帛缠住伤口,像对待生者一样为谢凤包扎。雪白的布帛吸饱了污血,在昏黄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猛地发力拔出箭镞,带出的血滴溅在锦屏上,犹如飘落一瓣赤艳的梅花。
温潜止大气不敢喘一口,望见成之染将染血的箭镞塞进木匣,这是从谢凤尸身上拔出的第十支箭,也是最后一支。
成之染的手不由得一顿,自乾宁八年谢让狱中自裁,至今恰是十年。
谢鸾步入阁中时,隐约从檀香烟气里嗅到一股铁锈味。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一时竟有些晃神。
正旦元会上成之染先行离开,听说是身子不适,他未免担心。然而眼前唯有温潜止侍立在侧,侍女奉茶之后便静静退下,谢鸾指尖碰了碰茶盏,心中越发捉摸不透了。
半晌,成之染从锦屏后转出,元会时挽起的高髻已卸下,发间只别着素银簪,眉眼间幽深难辨,只是神色确乎不太好。
她缓缓开口:“令弟数日前托我寻的庾氏藏书,今日才刚得。”
温潜止上前将书册递过,谢鸾又闻到那股浓郁的铁锈味,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舍弟顽劣,怎敢劳烦殿下……”余下的话断在喉咙里。他看到书页间滑出块带血的玉佩,赤红的络子如此熟悉,分明是他亲手为阿弟编的。
谢鸾不由得攥紧了书册。
成之染静默地望着他,一丝悲戚自眸中浮起。
谢鸾心口猛地一跳,嗓音却轻得如同雪落:“我阿弟……人在何处?”
“你早先问我清河公主之事,可知道令弟……会为她做到何等地步?”成之染喉间干涩,垂下了眼眸。
“他……他……”谢鸾直起了身子,按着几案的手指发白。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要带清河公主入宫,被拦在玄武门外。”成之染说罢,抿唇不再言语,目光投向一侧锦屏。
谢鸾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几乎踉跄着起身,险些将几案撞翻。他艰难地扭过头,追问道:“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不住,谢郎。”成之染抬眸看他,深沉而复杂的眸光,让她难以载荷其重负。她的嗓音竟有些沙哑:“我救不了你父亲,也救不了你阿弟。”
谢鸾怔怔地望着她,试图越过那一道锦屏,可脚步已僵硬不堪。他终于寻到了那股铁锈腥气的来源,脚下却仿佛扎了根一般。
温潜止见他身形一晃,赶忙上前将人扶住。
谢鸾已面无血色,目光死死地盯着锦屏上的游春图,忽而猛地将温潜止推开,大步走到锦屏后。
绿袍被血水湿透,几乎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箭伤周围的皮肉翻卷,裹着一个个淋漓血洞,狰狞得如同冰窟。唯独那一张染血的面容,依旧残余了些许苍白清隽,能让人寻到从前轩轩韶举的痕迹。
谢鸾一把抓起案上铁钳,却在触及冰冷躯体时颓然跪地。他听到乾宁八年的阿弟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漫天飞雪和浩荡烟尘,哀恸不绝地回荡在耳畔。
他的阿弟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皮肉之苦,刺得这满身伤口,该有多么痛。
谢鸾扑在小榻上,紧紧地抱着谢凤的尸体,血污将朝服揉成惨烈的一团,两行清泪沿着他眼角滑落,打湿了业已凝结的伤口。
成之染沉默地坐在几案前,看日色枯冷,看飞雪断绝。谢鸾的哭声沉痛而压抑,刻意克制的悲伤,在旁人听来越发萧瑟。
她倏忽想起那年听闻谢让的死讯,谢鸾也差不多是谢凤如今的年纪,他捂着心口离开东府城,自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可心中岂能不恨?
锦屏后传来温潜止低语:“谢郎君……”
“当啷”一声轻响,是铁钳落地的声音。成之染听到谢鸾缓慢的脚步,狂风扑打着窗棂,他的神情比枯枝还要憔悴三分。
谢鸾哑声问:“为何如此?”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抬眸之际难掩眼底血丝:“守军要置清河公主于死地,他以身相代。我到时,终究是迟了。”
谢鸾唇角动了动,望着她的目光好似悲泣:“他是秘书郎,兵卫敢杀他?”
成之染不语,唯有以缄默相对。
屋中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熄灭,四下里幽幽地散出冷气。谢鸾倏忽想起元会宫宴上望见的一幕,他与皇帝隔得远了些,望见对方的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
可如今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那人口中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谢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成之染示意温潜止上前,将一方木匣呈给谢鸾。打开时,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枚箭镞。
“谢郎,”成之染终于开口,“这是我欠你的。”
箭镞上血迹斑驳,刺得谢鸾双目生疼。他红着眼道:“我不要殿下亏欠于我,只想让元凶伏诛!”
第414章 卜问
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浓烈的檀香气息也难以将血腥掩埋。
成之染眼眸酸涩,禁不住扭过头去,不肯再看她的丹阳尹。
让元凶伏诛……
这句话谢鸾藏在心底整整十年,久到山河改换,乾坤鼎移。从前的那人是炙手可热的权臣,如今的凶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谢鸾盯着温潜止手中染血的木匣,他知道那分明是他阿弟的鲜血,大抵也是如此斑驳地渗进长街石缝。
可是他,当真什么也做不了么?
“殿下!”谢鸾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砖上,那声响令听者心惊,“皇帝妄行悖逆,难道是殿下所乐见的吗?”
温潜止反应过来,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屋门紧闭,呼啸风声吞没了此间一切声息。他攥了攥青袍袖口,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成之染默然不应,良久,她拿起火筴在炭盆中拨弄,残余的火星终于复燃,灼灼地烧穿她心底。她不知自己何时竟如此优柔,心头登时冷寂如死灰。
“慕容使臣如今尚在京中,此事我已命丘领军封锁消息,还望谢郎慎勿对旁人泄露。”
“臣不知如何向家母和舍妹交代,殿下若不肯为臣伸张冤屈,不如将臣一并斩草除根才是!”谢鸾从地上仰起头,额间红肿的血痕刺得她心口抽痛。
“起来说话。”成之染不忍,让温潜止将人扶到座中。
案头的茶盏已经冷透了,茶汤晃出涟漪,映出谢鸾眼底血丝。他垂眸不语。
“你要我杀他?”成之染轻轻开口,手掌不由得攥紧,指尖深深嵌入血肉里,让她疼痛得有些麻木。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谢鸾枯笑了两声,道,“他害死了多少条人命,又有什么资格君临万邦?”他抬头望着成之染,“魏王梓宫还尚未落葬,他便要杀他的女儿和外甥,如此残害无辜,臣请问天理何在?魏王他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成之染似是含悲:“皇帝屡番失道,我并非没有废黜之心。只是如今强敌窥边,内政岂能生乱?”
“殿下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谢鸾猛地一抖袍袖,露出恣肆淋漓的暗红血迹。他的声音在颤抖:“周全作计,还要拿多少冤魂垫脚?”
成之染拨弄炭火的手一顿,银霜炭已经烧尽,再怎么翻动,也难以拢起火星。她叹道:“谢郎,倘若胡虏趁虚而入,陷我朝百姓于险境,死去的冤魂更不知凡几。此刻废帝,你是要给他陪葬……”
谢鸾紧紧按着几案,恨恨道:“长公主杀伐果决,都是对外人。对自己阿弟,却如此心慈手软。”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陷入了沉寂。温潜止吓得大气不敢喘,频频以目光示意谢鸾住口。谢鸾只是昂着头,丝毫不避闪成之染的目光。
成之染想要分辩,可是话卡在喉咙里,她无论如何说不出。
许是长久的静默让谢鸾不耐,他忽然失了力气,沉沉道:“毕竟只是我阿弟,到底不如殿下的。人命贵贱,谢鸾求不得。”他躬身一拜,道:“惟愿殿下将我阿弟尸首还我,老母小妹,自不必殿下挂怀。”
“待慕容使臣离京,我为他在秘书省举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想要将谢鸾扶起,手伸到半空又收回,只是垂眸道,“此事是我相负。令弟的公道,我定会为他讨回。”
屋外传来数声凄厉的鸦啼,谢鸾冷不丁低笑起来,笑容却好似啼哭:“殿下……”
他捂着胸口呛咳起来,尾音也戛然而止。
成之染望着谢鸾踉跄离去的背影,十年光影在此间重合。初晴的雪光如红焰灼人,在眼前撕扯成细鳞一般的裂纹。
她从裂纹中望见无数个自己,以千百种面孔重复同一个口型。
细看时,只有一个字——“忍”。
夜中又一场大雪,茫茫白雪覆蔽了街巷和城垣,人踪马迹通通被积雪掩埋。
成之染乘夜从西州城返回东府城,一路上阒寂无人。岁首欢庆被昏黄灯影聚拢在各自宅院里,留给青石长街的,唯有无边无尽的沉寂。
东府仆役早已等候多时了,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望见成之染车马驶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太平长公主似乎神色微茫,目光从东府金漆匾额上掠过,眸中越发黯淡了。积雪吞没了足音,入府这一路她明明走过无数遍,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肉上。
怀中手炉早就凉透了,那触感犹如她抚上谢凤染血的衣衫。粗盐一般的雪幕,揉不净绿袍上脏污的血痕。自眼前晃过的微光,忽而化作十六年前上元春宴的灯烛,煌煌灯影中,那个偷笑她夹掉春饼的幼童,眉眼在风雪中变了形,长成雨夜中绘就仁孝皇后画像的清冷画师。
碎雪扑进眼眶,谢凤的身形猛地撞散了,她伸手去寻,只听到铜炉落地的闷响。
她怔怔地立在雪庭中,道旁寒梅簌簌迎着风,积雪混着残瓣落在她肩头,映出她鬓间新生的白发。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呼,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也有些急切:“你怎么样了?”
成之染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眸间干涩而红肿,却流不出一颗泪滴。
徐崇朝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心头纵然有千百疑问,怀中沉默的颤抖,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正旦元会是何等盛重的场合,更何况还有慕容使臣在场。领军将军和太平长公主离席不归,南郡王回到殿中时神色有异,任凭谁看了,都不得不在心中迟疑地猜测。
皇帝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高坐在殿首谈笑自若,可目光落到长公主的空座上,又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徐崇朝暗自忧心,回到东府却不见成之染踪迹。一双儿女吵着找阿母,好在钟夫人此时在府中小住,徐贺朝忙前忙后地哄着他们,终于让府中得了片刻安生。
而如今成之染归来,沉沉暮鼓中缄口不言,暖室温轩也难以消解她眉间霜雪。
饶是如此,新年伊始的家宴,她是推脱不得的。窗花映着院里的素纱灯笼,在她素服上投出歪扭的影子,仿佛是心口裂开的缝隙。
钟夫人却是高兴得很,过了这个年开春时候,她的四郎贺朝便要与琅邪王氏的娘子成婚了。未来的岳丈王盘牟,如今已经是吏部尚书,徐贺朝步入仕途,眼见得又是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