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嘴唇动了动:“我或许……当真是偏心的。”
“此话怎讲?”
“失去了麒麟,我的心思并不会匀给其他兄弟,”成之染眸中泛起涟漪,“恰恰相反,我会用更多的心思怀念他。”
“人都会偏心,不是你的错。”徐崇朝说道。一朵桂花从他肩头落下,像一枚褪色的金钿。
成之染垂下眼眸,道:“真的吗?”
“你思念麒麟,麒麟也会想你,”徐崇朝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明日去山陵看看罢。”
高祖即位后,已将京兆王衣冠冢迁葬山陵之侧。成之染有些迟疑:“桃符素来多疑,倘若知道了……”
“他从不曾到兄弟坟前,倘若还不准你去,未免太过失礼。”
成之染微微颔首。
————
清秋时节,草木摇落。到了日暮时分,山林间寒气蓊郁,萧萧索索地凝在枝叶上。
京兆王的青石碑孤零零矗立,成之染远远望了许久,才缓步上前。徐崇朝捧着锦盒跟在后头,盒里盛满了成襄远喜爱的吃食,杯杯盏盏随脚步叮当作响。
“麒麟最爱甜食。”成之染将胶牙饧摆在碑前,指尖从刻痕抚过,崭新而凌厉。
徐崇朝插了三柱线香,道:“上月陇西进贡的驼乳酪,他一定喜欢。”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火星溅在碑边野菊上,烧出个焦黑的缺口。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成襄远在关中时,那时节兵荒马乱,到处是流民和乱军,只怕他也没机会尝尝什么驼乳酪,如今进贡的那些,还不是落到成昭远肚子里。
“他是个好阿弟,从来都乖巧听话。”她用袖角擦了擦碑侧霜痕。素麻沾了些松脂,她不以为意,眸中却有了泪光:“浑不似桃符这般顽劣。”
徐崇朝叹息一声,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皇帝前几日感染风寒,太医说……”
“说他是郁结于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他郁结?麒麟一去不归时,他可曾郁结?如今倒是为自己郁结起来了。”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从锦盒底层取出一枚玉玦:“这是早先收拾书阁发现的。”
青玉表面裂痕交错,首尾双龙的形制,让成之染猛地一愣神。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何知己的那一枚玉玦,忽而又想起那玉玦已经断为两截,一并埋入了高祖玄宫。
徐崇朝解释道:“听府中人说,这是当年皇帝在东府监事时得到的,当时他说要留给麒麟,后来……就束之高阁了。”
成之染将玉玦接过,不由得在手心攥紧,坚硬的青玉硌得生疼。秋风忽而转了向,卷着纸灰往她脸上扑,她眸中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今日送到这衣冠冢前,也算是了结了皇帝一桩心愿。麒麟知道他兄长心意,也会高兴的。”
“麒麟……麒麟……他若还活着……”成之染撕碎了手中纸钱,咬唇道,“我与桃符定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第399章 伤逝
碎纸随山风飘起,暮天摇落数声鸦鸣,掠过乌压压松林。
成之染怔怔地望了许久,徐崇朝握紧了她的手:“麒麟若是还活着,也不愿看到你与皇帝走到如今这地步。”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出声。那个桃花一样明艳的少年从眼前晃过,唇角似乎要翘起,可望着她的目光盛满了悲伤。她忽地哽咽:“岂是我要与桃符至于今日……”
徐崇朝望着石碑前亮晶晶的胶牙饧,叹息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公府郎君了。”他指向碑底新冒的野菊,道:“总有些东西,剪除不尽的。”
野菊开着柔弱的白花,微微在风中晃动。成之染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为人君父,自当做臣子楷模。当初袁皇后问我他是怎样的人物,我说他‘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如今才知道却是看走了眼。”
“何至于此?”徐崇朝扳过她双肩,道,“或许他只是骤登大位,做了天下第一人,不惯于管束罢了。”
成之染垂下眼眸:“桃符心里怨我管束他,可他不知想一想,我若不管束,他如何守得住江山?”
冷不丁一阵风起,纸灰扑簌簌落满锦盒,沾染了素服的褶皱。徐崇朝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纸灰,道:“皇帝与你都是为了江山。多少将士拿命换来的太平,当真要毁于同室操戈?”
“我并无此意,”成之染眸光微动,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碑底座,倏忽想起了乾宁十三年长安的冬雪。
她望着金陵方向苍茫的落日余晖,低声叹息道:“回去罢,改日……改日我再去正福殿。”
徐崇朝心中一动,见她的衣袂被山风掀起又落下,暮色里的斑驳纹路忽明忽暗。
成之染将最后一叠纸钱投入火盆,盯着火舌将一切吞噬。灼热的火苗晃成虚影,恍惚是成襄远十几岁披甲出征时,青天下稚嫩又明秀的面庞。
徐崇朝扶她起身,细碎脚步被满园荒芜吞没。
“麒麟若在,定要怪我优柔。”成之染驻足回望,孤零零的碑石巍然矗立,以沉默回答一切。
三郎素来是个温柔的人。徐崇朝暗想,不觉摇头道:“他会劝阿姊勿悲,皇帝聪慧,必是明君……”
两人低语在风中消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神道尽头石像生笼上一缕青纱雾。
他们此行轻车简从,只扮作寻常人家,远处油壁车幔幕垂垂,驾辕的青骢不耐地打了个响鼻,颈上铜铃发出断续轻响。
成之染却不急着登车。她已许久不曾走在官道上,置身于郊野之中,望不见巍峨宫阙投下的阴影,满眼是荒芜的斜阳草树,朝堂纷扰仿佛能在此刻短暂远去。
远处冷不丁响起阵阵马蹄声,徐崇朝警觉地按剑转身,却见山道拐角转出一群人,你追我赶地纵马飞奔。
成之染被他轻轻扯向道旁,十余骑戎装少年卷着浩荡尘烟,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仆从,呼啦啦从她眼前掠过。
为首那少年从马上投来一瞥,皮弁被风掀起时,那一道目光如星子般闪亮。
成之染不由得一怔。
尘浪中裹挟着马匹和枯草的气息。待黄埃散尽,她微微蹙眉。
徐崇朝不由得唤了她一声。
太平长公主出入扈从如云,从来都是旁人避让她,今日却是头一遭吃了旁人的烟尘。他劝道:“登车罢。”
成之染“嗯”了一声,似乎仍有些心不在焉,刚迈出脚步,忽觉脚下异样,低头一看,素履正踩着枚羊脂玉佩。
她俯身将玉佩拾起,是一枚颇为素雅的菡萏模样。
耳畔马蹄声去而复返,清越嗓音穿透了暮色:“娘子留步!”
折返的少年勒马止步,胯#下良驹喷出的白汽扑在尘埃里,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翻鞍下马,姿态利落得很,在寻常世家子弟中却是少见。
“娘子可见到一枚玉佩?”
成之染将玉佩悬在残阳里,垂落的朱缨轻晃,系环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她指尖一颤,打量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
“沈郎君,这玉是你的?”
“正是,正是,”那少年忙不迭点头,又有些意外:“娘子认得我?”
“不认得,”成之染将玉佩还给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禁不住又道,“只是看到小郎君,却好似故人重逢。”
少年向她道了谢,握紧了手中玉佩,他突然抬头:“真的很像吗?”
听他这么说,成之染反倒意外。
“娘子许是见过我父亲罢?”见成之染不语,那少年似是黯然,“人人都说我与父亲长得像,可他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
成之染眸光动了动,忽而被一股巨大的惶惑攫住心口。她听到自己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玄墨,”少年后退半步,踩得脚下枯叶嘎吱作响,“娘子当真认得我?我父亲……”
“二郎——”
他的声音骤然被叫喊打断,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方才与他同行的一众少年纵马而来,高呼道:“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沈玄墨应了一声,众人便催着回城,时辰已经不早,再晚只怕要赶上宵禁。
沈玄墨将玉佩塞到怀中,忙着跟众人解释,冷不丁回头之时,却只见方才那二人远去的背影。
他难掩失落,翻身上马,又止不住回望。西风卷起背上的旗幡,翻飞旗面扑打在少年肩头。
他望见那娘子即将登车时,倏忽又抬眼向他投来一瞥,怀中的玉佩登时有些发烫。
成之染目光停留了一瞬。斜阳残照里,好似许多年以前,那位故人也是这样逆光而立,身后是焚天的战火和残旗。
————
东府城月色苍茫,屋外梧桐叶在风中厮磨,沙沙轻响如细雨敲窗。
风从窗缝漏进来,卷着灯下的书页哗啦作响,成之染倏忽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
案头铜镜里烛光晃动,幢幢灯影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形,铁甲生出了锈迹和寒霜,甲片间钻出灼灼的野菊。
“沈郎君……”成之染不觉怔然。
那人影拎着把长刀,血珠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淌,落地却化作枯黄的桐叶。他忽然摘了兜鍪,露出颈间深可见骨的伤口。
成之染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她知道,那不会是沈星桥。
“阿姊……”有人在耳畔轻唤,稚嫩而清晰。
那长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霎时间如同烙铁般滚烫,血肉模糊地黏着她的手,甩也甩不掉。成之染有些急了,却见那人的铠甲被烧得扭曲,熔成山陵官道旁那枚玉佩的形状。
“狸奴!狸奴!”一双手陡然将她抓住,晃动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掌心的长刀突然坠地,“当啷”一声锐响,随案头三足灯爆出灯花。
成之染睁开眼时,窗外月光亮极了,窗棂将梧桐树影扭曲成锁链形状。她呼吸一滞,对上了徐崇朝的目光。
“可是噩梦了?”徐崇朝不无担忧。
难道是她睡着了?
成之染低头,案上百家谱纸页泛黄,散着陈年墨香。“玄墨”二字的蝇头小楷,比乾宁十三年的血渍更暗沉三分。
“果然是沈郎君之子。”她指尖抚过纸页,一时间百味杂陈。与沈星桥初识之时,他尚未为家人复仇,也尚未婚娶。没想到许多年过去,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小窗外风势骤急,卷落的残叶拍在窗纱上,萧瑟得令人心惊。
徐崇朝拨亮了灯芯,道:“沈郎君性情沉稳,那位小郎君却是爱说话。”
成之染似是喟然:“这样也好,总不会像他父亲那样,所有事都埋在心里。”然后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刺出最狠厉的一刀。
心口仍旧如当年一般隐隐作痛。
半晌,她缓缓说道:“倘若沈郎君知道将来会命丧我手,让他们父子分离,那时候还会不会再教我习武?”
“可是他不会未卜先知,你也无法改变以往之事,”徐崇朝劝道,“只能选择做眼下最妥当的事。”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博山香炉吐出袅袅烟丝,清苦的香气在室内浮沉。
成之染目光落在案头银钵,钵中蜜饯上凝了一层糖霜。她隐约记得幼时这是稀罕物,成昭远最爱跟她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