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上给你们拖后腿,走丢了还折腾你们到处找,出来这一场一点功劳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江岚打断她,道,“你这才多大,若是立了什么不世之功,让我们这群人脸往哪搁?况且战乱之中能保全自己,已经是了不起的本领。”
狸奴笑了笑,问道:“那回到金陵,若我阿父责骂我,郎君会为我说好话吗?”
江岚也笑了:“等你回去啊,你阿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责骂你?”
狸奴不放心:“可是……”
“好了好了,”江岚担心她胡思乱想,连忙道,“若真有这回事,我自然要为小娘子美言。”
狸奴稍稍安心些,转而问成誉:“阿叔呢?阿叔可别忘了多为我说话呀!”
成誉半晌没吭声,狸奴一下子紧张起来:“阿叔,当时在船上乱跑是我错了,可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阿父让他担心啊……”
“狸奴想多了,”成誉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道,“不过这一次我不回去。”
狸奴愣住了:“不回去?去哪里?”
成誉道:“我不回金陵,等到了夏口,便留在那里。”
“为什么?”狸奴简直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地望向江岚,“江郎君,这是真的吗?”
江岚避开了她的目光,点头道:“你阿叔随李将军留守夏口,这是在江陵便决定的安排。”
“回去这一路上很太平,狸奴自己要保重,”成誉眼见着狸奴又要哭,又道,“后半程还有江郎君在,有什么事尽管对他说。还有沈郎君,你也相熟的——”
狸奴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管!我要跟阿叔在一起!”
成誉只好无奈地对江岚笑笑。
“阿叔不想回家吗?阿叔不想念祖母吗?你为什么不回去?”久别重逢,却这么快要与成誉分离,狸奴心里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前襟。
她这一句句问在成誉心坎上,他望着城楼外苍茫的荒野,暗叹一声,拍了拍狸奴瘦弱的脊背。
荆州虽然已收复,可境内还时不时冒出庾氏余党兴风作浪,局势并不是稳如泰山。况且贼首至今流窜在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宣武军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与李劝星镇守夏口,与上游江陵形成掎角之势,才不至于在敌军反扑时措手不及。
这道理狸奴也懂,但她依旧无法接受,哭闹了半日仍不见成誉转念,便蔫蔫地默不作声。一直到船到夏口,她都很少再跟成誉说话。
成誉知道她依旧是小孩子脾气,临别前温声细语地劝慰了一番,狸奴低头不理他,待跟着江岚上船时,便瞄到成誉带着笑意向他们挥手。
狸奴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噔噔噔跑过去,摘下手腕上的绳结塞给成誉,又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开。
成誉定睛一看,那泛白褪色的绳结颇有些眼熟,忽想起这是当初在寻阳,江岚在重五那天送给狸奴的辟兵,保人平安,远离兵险。
他心中一阵激荡,抬头再看时,狸奴正站在船舷一侧望着他。
群臣拜服,山呼万岁。船队于清角声中缓缓离岸,顺流而下,消失在曲折蓊郁的山林中。
狸奴此前与成誉一条船,如今又转到江岚的船上。副将沈星桥依旧寡言少语,饶是被江岚叮嘱着陪狸奴解闷,也总是冷冷淡淡一张脸,让狸奴愈加烦闷。
赵小五和叶吉祥作为江岚的亲从,也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叶吉祥不再瞪她,赵小五倒还是拉着她闲话。狸奴在船上找了半天,没看到徐崇朝的影子。
赵小五道:“这一程,小郎君到皇帝那条船上去了!”
狸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徐崇朝与天子有什么交情,反倒是徐宝应间接逼死了琅邪王……难道是天子耿耿于怀,把他叫过去算旧账?
她心里别扭着,又不好意思向江岚开口,一路上忧心忡忡。
赵小五很是无所谓:“皇帝是什么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为难一个孩子?”
狸奴听着这话不对劲,不由得噗嗤一笑:“赵郎君贵庚几何?”
赵小五摸了摸后脑勺:“区区不才,今年十七。”
“你不过比徐郎君大一两岁,还一口一个孩子,”狸奴笑道,“我还以为你与江郎君一般大。”
赵小五苦着一张脸:“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狸奴气笑了:“江郎君才不老呢!”
他俩又吵闹起来,旁边的叶吉祥撇了撇嘴,嘟囔道:“幼稚鬼。”
有这两个人陪着,狸奴在船上的日子倒不觉得苦闷,一转眼便到了寻阳。上岸时她紧盯着天子那条船,却发现徐崇朝跟苏弘度有说有笑地一起走下来。
苏弘度看到她,负手道:“看你离开夏口时哭哭啼啼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这些天整日里想你那阿叔。没想到活蹦乱跳的,这么快就把他忘了?”
狸奴一噎,不知苏弘度搭错了哪根筋,许久没说话竟蹦出这么一句。
可他不也是与会稽王短暂相逢又别离,如今也若无其事的样子?狸奴脑子没反应过来,一张口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好大的胆!”苏弘度脸一下子涨红了,“你你你”了半晌,突然泄了气,嗤笑道,“总胜过庾慎终父子。”
狸奴原本为失言而内疚,听他这么说越发诧异了:“世子这是什么话?”
苏弘度望了望远处接驾的寻阳文武,似是感慨道:“本以为是死别,没想到是生离,何其幸运啊!”
绝处逢生的少年心绪万千,然而多年以后他才能明白,那时是他太年轻,不知道有时候生离还不如死别。
徐崇朝一直不言不语,闻言神色一僵。会稽王父子尚有重逢之日,他与父亲却已是天人永隔了。
他向苏弘度一拜,径自向江岚走去。
狸奴不知苏弘度之言是有心还是无意,心头浮起莫名的怪异之感。
苏弘度毫不在意,在迎驾人群中盯住了为首的银甲将军。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容端正,举止沉稳,倒有几番儒将的风采。
“这就是徐宝应的女婿啊……”苏弘度喃喃道。
狸奴看这人眼熟,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几年前曾在镇北将军府与之有过一面之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便是徐宝应长女端娘的夫君赵兹方,与徐家也算是世交。
赵兹方虽然不记得她,但早就知道成肃的女儿随军远征,失落在晼晚洲。他也派人暗中搜寻过,但一无所获。如今见乌压压的人群里有这么个显眼的小娘子,便对她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
他率领寻阳文武恭恭敬敬地将皇帝迎回了府舍,妥帖地为这一行人安排馆驿。待一切收拾妥当,又派四名丫鬟给狸奴送来了干果蜜饯各色吃食。
狸奴收下了吃食,正要把她们送出门,却见这几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不由得怪道:“怎么了?”
为首的丫鬟道:“刺史让我等听小娘子差遣。”
狸奴愣了愣,摆手道:“不必了,还请各位替我谢过刺史美意。”
那几人还要坚持,狸奴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伺候,坚决不肯让她们留下。
叶吉祥从门口路过,正碰上狸奴将这几人送走,啧啧道:“小娘子如今身份尊贵,连一州刺史都上赶着伺候呢!”
“你胡说什么!”狸奴瞪了他一眼,“赵将军看我无依无靠,也是一片好心。”
“无依无靠?”叶吉祥笑了,“你的依靠可大着呢!看着罢,等回了京城,指不定有多少人争着献殷勤。让我猜猜,说不定连满朝文武都抢着做媒人呢!”
“别瞎说!”狸奴被他气到了,“哪儿来那么多破事?”
“你不会还不知道成大将军是何等威风罢?”叶吉祥哈哈一笑,“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狸奴心中惶惑,啪地关上门,不再与他争执。
她久处叛军之中,时常听闻周围人谈论下游的事情,可他们言语中成大将军的轮廓,总与她离开金陵时的印象有很大出入。回到宣武军,人人都对她谦和恭敬,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经历让众人震惊,后来却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好像这震惊有些过头。
她不愿意承认叶吉祥说的是对的,也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成肃的女儿而刮目相看。
可是,金陵啊金陵,到时候又会是什么在等着她?
第42章 东府
天子抵达金陵那一天,恰巧是上巳节。
江畔的劳歌渡早已被人马挤得水泄不通。金陵城中的百姓三五成群地往这赶,不是为了踏青游乐,而是官府昨日张贴了告示,蒙尘已久的天子将要回京。
层层叠叠的金吾卫拦成了一道道人墙,将探头张望的百姓遮挡在外。人墙内百官云集,服色分明,按照官阶大小整整齐齐地林立成行。春日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这群人从黎明便守候在此处,浑身上下都有些僵直发冷。
丹阳尹孟元礼稍微动了动腿脚,伸手抚平了绯袍上的褶皱,目光沿着粼粼的波光飘向远处,一时竟有些失神。
“怎么还没到?”
他声音不大,奈何四周安静得很,此言一出,旁边的官员都悄悄投来目光。
站在他前边的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俊伟男子,闻言侧身道:“孟尹连日为此事操劳,想来是乏了?”
孟元礼认出这是都官尚书周士诚。此人原是庾慎终手下,庾氏败退后便护送袁皇后母女投奔义军,因朝廷宽大,并未受什么责罚。
他一下子回了神:“哪里哪里!近日春水渐长,孟某是担心江上偶有风浪。”
周士诚笑道:“今上福泽深厚,孟尹尽管放宽心。”
孟元礼笑着移开了目光。虽然他担任丹阳尹已将近一年,跟京城的权贵打了不少交道,但每次面对这些出身高门的名士,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免不得心里发怵。
成肃回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谨慎。成肃与尚书令王平之并肩站在摄政的汝南王身侧,两人的距离不算远,但孟元礼却看出了鸿沟之隔。
王平之比成肃还要年长两岁,面容却保养得极好,正静静地闭目养神,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若不是被这厚重繁复的紫袍金带束缚住,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成肃瞥了他两眼,又扭回了头,目不斜视地盯着渡口外的大江。
“来了。”
汝南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原本浑浊暗淡的眸子突然泛起了亮光。众人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依旧是水天一色,并不见半点人影,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成肃挑了挑眉头。这位天子叔祖辈的老王爷年事已高,平日里寡言少语,对政事只管点头,或许是在江边站了太久,脑子有些糊涂了。
他正要叮嘱众人稍安勿躁,水天尽头似有什么光亮一闪,细看时,开阔的江面破开了尖尖一角,扯满的风帆渐次显露出来。
果然是宣武军的楼船!
人群陡然间兴奋起来,半日以来的沉闷一扫而光。王平之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吩咐仪仗奏乐。
一时间钟鼓齐鸣,江畔弦歌之声不绝。成肃望了望日光,似乎比方才更和煦了些。
为首那楼船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靠岸,两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先下了船,分列两侧,江岚一身戎服缓缓走出,朗声道:“圣上驾到!”
群臣闻言,齐刷刷跪伏在地:“臣等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这涟漪层层荡漾,自禁军到围观的百姓,纷纷停下动作,次第屈膝跪拜,呼声震天。
一时间,江岸上回荡着万岁的呼声,雷鸣般不绝于耳。狸奴扒着舷边往外看,震惊得一动不动,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了她的魂魄。
天子依旧是素衣玉冠,在宣武诸将的簇拥下离舟登岸。踏上江岸那一刻,他一贯平静的目光似有些波动,但群臣俯首,并无一人敢窥伺圣容。
他徐徐移步,脚步落在渡口的青石板上,却像走在太极殿里的金砖上一般沉稳。
狸奴顾不得再看他,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自家阿父,可众人穿着差不多的官袍,她一时间分辨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终于道:“众卿平身。”
他这话说完,群臣似乎松了一口气。众人抬起头,狸奴一眼便认出了成肃,虽然他在天子面前微微躬身,但那熟悉的面庞定是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