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府时,成之染在门前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神色黯然,禁不住问道:“第下可还好?”
“孟仆射,”成之染抬眸,道,“仆射也是来劝进的么?”
孟元策默然良久:“朝议纷然,众望所归,孟某又岂能逆天而为。”
成之染点了点头,径自要登车。
孟元策唤她一声:“第下以为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答。仪仗迤逦远去,孟元策伫立良久,唯有一声叹息。
第376章 即位
乾宁十六年夏四月,大朝会。
五更鼓响,雄鸡高唱,天色大明。天边残星尚存二三,太极殿门却迟迟不开。
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直等到日影煌煌,凝满朝露的官服又被风吹透,凉飕飕地沁入骨髓。天子既没有出现,又没有取消朝会的传讯。
成之染一动不动,望着大殿外陈列的江州铜钟,被金灿灿的日光晃了眼。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窸窸窣窣又一阵骚动。
侍中王玄契有些耳背,侧着头问一旁的袁放之:“今日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殿门忽开,天子素服而出,著白纶巾,白衣凛然。
高悬的朝阳照亮了他的面容,年逾不惑的眉眼枯涸瘦损,声音比春冰更脆。
“诸卿……”天子道,“天生圣人,必有祥瑞。年来种种,实所共鉴。往昔庾氏篡逆,苏氏已无天下,仰赖梁王之力,绵延十有六载。鼎命已移,朕亦洞然,今当亲解玺绶,以奉梁王。”
他展开手中的诏书,赤纸上墨迹昭彰。百官静默了一瞬,旋即拜伏在地,山呼万岁圣明。
成之染伫立良久,仰首对上了天子的目光。天子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烁日流焰,在白玉长阶上投下了血色的影。
是日,天子逊位,出居青溪宫,百官拜辞。策书至东府,成肃坚辞不受,奉表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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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撕破晨雾,东府朱门洞开,文武群臣白衣素冠,手捧黄帛鱼贯而入。侍中王玄契立于百官之首,捧着玺绶的双手抖个不停。他在堂下高诵劝进表,苍迈的嗓音混着莺啼回荡。
“臣等闻五帝异制,三王殊礼,皆随时而变。梁王德合乾坤,功逾伊吕,麒麟现世,玄圭承命,嘉禾生于郊野,金钟出于江河,此乃天命攸存,神器当归……”
门扉吱呀一声轻启,成肃命人将进封梁公时的斧钺弓矢奉还,幽幽的声音从堂中传出:“臣本布衣,幸逢圣主。今已老迈,愿乞骸骨,归于故里。”
话音未落,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一声又一声绵延不绝,如同檐角轻晃的风铃。
百官第二次前来劝进时,枣花绚烂,日头正毒。成肃立于水轩中,花落帘帷,和风细动。
“梁王殿下……陛下!”尚书右仆射孟元策捧着玄色漆盒跪在青石板路上,顿首道,“京门现白雉,寿阳涌醴泉。臣等非求高名,陛下实应天命。今若不许,臣等当触柱死谏!”
他的进贤冠有几分歪斜,花影中不经意间一打眼,像极了他许多年前英年早逝的兄长。
成肃只是叹息道:“臣有罪,万死不敢辱神器。”
盛夏天长,溽暑难消。成堆的劝进表在案头摇摇欲坠,最上端那卷被潮气洇湿边角,墨迹晕成飞鸟尾羽的形状。
“臣等昧死以请!”中书令周士显又一次来到东府,率百官跪谏,在青砖上磕出此起彼伏的闷响。
自堂外投来的扭曲日影,掠过乌压压人群,恰巧停在成肃皂靴前。他伸手越过几案,随意翻开一封奏表,许久都沉思不语。
砚台残墨映出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此时竟格外晃眼,好似京门江畔的芦花。
“啪嗒”一响,是成肃将奏表合起的声音。
“诸君……”他转身之时,腰间环佩碰在紫檀几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堂中跪着的朱紫身影齐齐抬头,好似秦淮南市里等待投食的锦鲤。
成肃上前,亲自将周士显扶起,接下了天子的策书。沉甸甸的朱纸触感温凉,犹如从军那年初次拉开的弓弦。他的指尖如当年那般带着难以自抑的颤动,今昔光景在耳畔铺天盖地的蝉鸣之中交错相融。
梧桐树影缓慢地爬过窗棂,日轮照亮了矗立南郊的受禅台。
台分九层,取九五之数。底层置九鼎,镌九州山河。中层列百兽,皆以各州贡金铸就。顶层设玄玉祭坛,坛周立十二盘龙柱,龙身嵌百斛夜明珠。
自南郊至台城,官道两旁尽插玄鸟旗,大街小巷悬满五色帛。金陵城上下老幼皆知,属于苏氏的天日,将要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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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受禅前一日,皇城以北覆舟山惊现白鹿。目睹的百姓交口纷纭,称说那灵兽通体雪白,额生玉角,角上纹路有如日月之形。
成之染策马赶至覆舟山时,见成肃独自立于树下,正在抚摸那白鹿的耳朵。他布衣在身,腰悬佩刀,孑然独立的身影,恍惚与二十年前京门宣武军中的武将重叠。
“不看这毛色,倒是与长安祁连园所见相仿。”成肃的指尖划过鹿角纹路,缓缓道。
成之染盯了他一会儿,道:“这又是父亲从何处寻来的祥瑞?”
成肃笑了笑:“这次是真的。”他看了成之染一眼,对方显然不相信。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无言以辩。
覆舟山风光旖旎,山下的金陵城在云树之间若隐若现。带着潮气的风中,仿佛夹杂着依稀人语。
成之染已有许多年没有登上覆舟山。她仍旧记得,十几年前宣武义军进击金陵时,便是在覆舟山布下疑兵,借了那日的风声火势,一举将庾氏大营击溃。
往日的刀光剑影俱已烟消云散,金陵城,一如往昔。
“父亲不怕吗?”成之染突然开口。
成肃反问她:“我要怕什么?”
“难道不怕落得庾氏的下场?”成之染再次问道。
“你屡屡将我比作庾氏,可庾氏岂能与我家相提并论?”成肃望着她,道,“庾慎终生性矜伐,既无治世之能,又无寸土之功,假借父叔余威,妄自凌夷社稷,朝野骚然,思乱者众。可我家不同,若无你我之功业,岂有今日这江山?”
山风拂过两人的衣角,成肃的袍袖在风中颤动,斑驳纹路似乎闪烁着金光。
成之染只是以沉默相对,她甚至移开目光,不愿意再看眼前这即将成为皇帝的父亲。
“狸奴,你不必怪我。”成肃轻轻拍了拍手,那白鹿跳跃着隐没山林。他目光追随那道雪影远去,良久才说道:“你当真看不到吗?如今苏氏的朝廷,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幼时太宗皇帝尚在,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许多圣明故事。而先帝在时,宗王与外戚,将朝堂搅得一团糟。至于今上……皇帝不该是这个样子,离了世家和武将,他甚至无法自立。”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说完,侧首道:“这些话,恐怕不是父亲想清楚的罢?”
成肃也无意隐瞒,坦然道:“是你舅父前些日子说过的。”
成之染略略一惊。她只剩下柳访这一位舅父,他如今卧病不起,已有许多时日了,没想到还会对她父亲说这些。
她扭过头去:“父亲又何必对我解释。”
“我只是要告诉你,苏氏的朝廷不堪一击,你的任何才华和抱负,都不可能依托他实现。一味的偏执,只会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成肃微微扬起了声音,“而我是开国之主,是立业之君,我能让天下女子皆可立于朝堂,也能让寒门士子不必向世家折腰。苏弘正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能做!”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灼热的日影令人眩目。成之染只是望着山下的屋舍人家,眸光微微闪动,竟不知神思几何。
良久,她收回了目光,对成肃道:“事已至此,我心中唯有一问。”
“你说。”
成之染盯着对方的眉眼,隔了许多年,她已经不记得少时父亲的模样。成肃眉间的深痕如同一道道伤疤,在她的心头裂开。
她问道:“倘若江郎未死,三叔尚在,阿父,可还会做出今日的选择?”
耳畔蝉鸣聒噪,好似一汪嘈杂的人海。
成肃默然不应。
成之染躬身一拜,在他深沉如水的眸光中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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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甲子,日出东方,金陵城钟鼓齐鸣。
通往南郊的官道已洒满彩笺,玄甲军执矛戟开路,映着初阳泛起金鳞般的光泽。辉煌象辂自东府城缓缓驶出,碾过昨夜新铺的萱草席,草汁混着晨露的清香,消散在鸾铃声中。
南郊受禅台玉阶高耸。成肃一身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平天冠,腰佩魏帝所赐赤绶,恍若古画中的圣王。
这一条通天之路,对于他而言显得格外漫长。
成肃将前来搀扶的礼官挥退,以目光示意成之染。她静静地注目良久,终究迈出了脚步。
白玉珠串模糊了帝王的容颜,辉映的十二章纹越发清晰,侍从将芙蓉华盖高高擎起,吞没了天地间一切躁动的声息。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耳畔骤然响起清越长鸣。白鹿仿佛从山中穿云破雾而来,在成肃身前丈余驻足。
玉树琼枝般的鹿角轻触台砖,台下成昭远率先跪拜,百官公卿次第俯首,赤罗冠带铺成十里霞帔。
梁王即皇帝位,柴燎告天之际,台周九鼎轰鸣,声闻百里,惊起玄鹤三千,绕台不绝。
礼毕,法驾入台城。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到处是争相观望的百姓。有个总角小儿攀在槐树枝头抛撒花瓣,花瓣落在成之染的衣角,还带着露水的香气。直到望着父亲踏入太极殿的背影,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槐香。
这是她往后余生,关于乾宁十六年的最后记忆。
这一年,在新帝即位后改为建武元年。
第377章 郡王
建武元年六月,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奉魏帝为魏王,降袁后为王妃,清河公主为乡君,归于秣陵宫。
晨光熹微,长街寂寂,青溪宫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成之染策马在前,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铮铮然若有金石声。
魏王依旧载天子旌旗,乘五时副车,在浩荡兵卫护送下前往东宫承华门外。
琅邪公主苏裁锦在此等候多时了。她特意换了旧时常穿的杏红襦裙,裙角金线绣的仙鹤却失了往日神采。
不远处铜铃声碎,一群啄食的灰雀被魏王车驾惊起。
“阿父……阿母……”苏裁锦提着裙摆奔下石阶,发间金步摇晃个不停。她将连夜缝制的锦囊塞给袁妃,针脚歪斜处洇着暗红,是昨夜挑灯时不小心刺破指尖留下的痕迹。
成昭远立于承华门下,似是一叹。
“阿兄?”成追远唤道。
成昭远看了他一眼。五年未见,当初稚气未消的五郎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与自己并肩而立,个头也差不了许多。
他阿弟千里迢迢从荆州赶回等待受封,正如同他在东宫,等着成肃立他为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