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不归的梁公回京,有些事,便不在众人的掌控之内了。
徐崇朝沉思良久,道:“梁公未必是这番心计。”
成之染摇头:“你且等着看,纵使他不说,总有人会替他说。”
徐崇朝观望了数日,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然而不久后朝参之时,中书侍郎周士显建言,梁公在藩,屡遭暗害,不如重申前命,征梁公入辅金陵,以为两便。
成之染闻言,虚悬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反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猜的没错,只是没想到,为她父亲说话的这人,竟是周士显。
身为天子近臣,久在中朝侍奉,他为何要这么做?
似是察觉成之染饱含疑虑的目光,周士显微微低了头,让成之染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群臣多附议之声,天子缓缓道:“可。”
时隔半年,征梁公入辅的诏令再次传往彭城。此番前去传令的是侍中柳访。他年近古稀,虽位居侍中,平日多不预政事,只因孟元策上回碰壁,朝中对人选颇为谨慎。派柳访前去,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乾宁十五年秋七月,梁公发彭城,自泗水入淮,舟师至金陵。满朝文武于江畔相迎,鼓乐喧天,冠盖云集,极一时之盛。
对于金陵的百官公卿而言,自从乾宁十一年北伐挥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成肃了。这位功勋卓著的梁公年近花甲,并未穿官服,而是身着明光甲。沉重的铁甲在身,传闻中重伤不起的梁公依旧身姿挺拔,威武雄壮之气不减当年。
孟元策行伍出身,自然知晓这铁甲吃力,率众人奉迎之时,不无忧虑道:“殿下何故如此?”
成肃不以为意,道:“自从乾宁十一年离京,至今尚未向天子复命。既以此始,当以此终。”
孟元策唏嘘不已,忽而听到成之染的声音。
“可是殿下来迟了。”她说。
成肃望着她,道:“惟愿天子莫怪。”
成之染从对方眉间看到了深深的沟壑,他的面容比去岁相见时越发沧桑,岁月的痕迹是如此明显,她缄口不言。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一路开道,刀戟林立,次第排开,劈波斩浪般护送车马回到东府城。留守的文武将佐在城下等候多时,恭恭敬敬地夹道相迎,锣鼓笙箫声不绝于耳。
成昭远率众人拜倒马前,成肃高踞马上,望了他许久,挥手让众人起身。城头顷刻间响起迢递钟鸣,惊飞而起的一群白鸽,扑腾着隐没在天光之外。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成府外,成肃勒马止步,目光落在众星捧月般的幼女身上,似是一怔。
那幼女仰头看了他一阵,举起肉乎乎的胳膊招动着,脆生生喊道:“外祖……”
她身旁妇人抱着个周岁模样的幼童,闻声也喊了起来,呜呜地含混不清。
成肃明白了,这大抵是他的一对外孙。他从马上笑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扶他下马,他微微俯身,招呼那两个幼童:“来,过来。”
成洛宛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眼前陌生的将军,扭头扑进了成之染怀里。反而是徐长安被乳母放下,迈着小短腿走来,被成肃一把抱起。
他虽然已满周岁,可是话还说不出几句,呜呜地喊着,忽而又咧着嘴笑。在成肃怀里,他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朱紫冠带,铁甲银枪,一张张面孔,他从未见过,于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从众人脸上掠过。
成之染想着她父亲有伤在身,示意成昭远将徐长安接过。
成肃却不肯松手,抱着小外孙阔步入府。明亮的日影之下,久别的府邸显得格外柔和温煦。高大的槐杨随微风闪动,荫蔽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光景。距离他搬进府中,已经整整十二年,府中的一草一木,仿佛不知不觉成为他的一部分,如今在沉静地闪耀着迎候他归来。
他,终于回来了。
第368章 梁王
成肃风尘仆仆地前往沧海堂,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母亲。
温太妃与长子久别重逢,激动得泪流满面。她向来身子骨硬朗,可自从春天里病倒,一直没彻底见好,近日听闻成肃要回京,周身气色也为之一振,今日早早在府中等候,拿定了主意要亲自为成肃接风。
成肃愧疚道:“是儿不孝,难以在家中侍奉。”
温太妃只是问他:“你回来,不会再走了罢?”
成肃不言,唯有叩首而已。温太妃握着他的手,止不住摇头叹息。
府中早已准备了盛大的家宴,为成肃接风洗尘。成府这些年人丁兴旺,纵然成雍和数名子侄各自出镇,座中大大小小仍有十几个男女小辈,加之温太妃、桓夫人并一干女眷,当真是钟鸣鼎食,富贵满堂。
成肃卸下了铁甲,酒酣耳热之际,于座中把箸击盘而歌,引得温太妃开怀,仿佛在此时此地,他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梁公,而仅仅是久战归来的旅人。
成之染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她父亲如此高歌,她祖母眸中莹润的泪花,与当年她父亲第一次征讨海寇归来之时,并无二致。徐长安随着曲调蹦蹦跳跳,令成肃大笑,他似乎对这个外孙格外喜爱。
日暮酒醒,曲终人散。徐长安仍旧缠着成肃陪他玩,成之染将他抱起,道:“外祖太累了,莫要再胡闹。”
成肃捏了捏徐长安的小脸蛋,脸上带着微醺的笑意:“鹊儿舍不得外祖,那就留在外祖家里,不要回去了。”
徐长安自然听不懂,只是扑腾乱动。成之染望了成肃一眼,道:“阿父,早些歇息罢。”
成肃哈哈一笑,颔首道:“我累了,我累了……”
曹方遂和常宁扶着他远去,成之染伫立良久,禁不住将怀中幼子抱得更紧。
徐崇朝沉吟:“梁公之意是……”
成之染微微摇头:“他醉了,逗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斜阳余晖下庭院深深,她收回目光,廊下皂荚树摇曳披拂,清香扑鼻。昨夜风雨后落了许多青翠的碎叶,被人扫在庭阶下,宁静中又生出支离之感。
她与徐崇朝在东府留宿,出阁前的居室一如往日,看得出时时有人打理。高案上仍旧摆着刀架,静静地立在旧时花窗下,成之染将随身的长刀放上,刀鞘黑沉如水,光影斑驳闪动,从前那许多在东府的日日夜夜,又仿佛回到眼前。
不合时宜的泪花微微润湿了眼眶,她夜不能寐。
难得是个晴朗的秋夜,小窗外寒蛩不住鸣。成之染披衣起坐,望着窗棂上铺满清光,摸出箱奁中一支芦管。
独步闲庭,夜凉天静。后园水轩中风帷轻动,雾罗低垂,月光好似火苗闪动,明亮得令人恍惚。
成之染静坐轩中,吹响了她的芦管。铁甲寒霜,幽幽心曲,岭南暗夜,关陇黄沙,回环往复犹如咏叹的乐声,飘散在江南秋夜。
一曲终了,成之染放下了芦管。
暗影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高大的身形显出苍迈之感,仿佛明月星辉都会聚此间。
成之染似是一叹:“阿父。”
成肃缓缓步入轩中,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眺望,阒寂的府邸早已沉沉睡去。凉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他对成之染道:“夜里凉,回屋罢。”
成之染握着手中芦管,一动不动。
成肃沉沉地望着她,半晌,在轩中落座,帘帷在他面容上投下风影,缥缈得如同梦境。
“我听你祖母说,鹊儿抓周时,抓到的是丹阳尹之印。”他缓缓说道。
成之染似是一笑:“是阿蛮胡闹,我竟不知还放了这个。”
“吉兆啊……”成肃看了她一眼,眸光闪动,道,“我的小鹊儿,将来必能做丹阳尹。”
成之染侧首,道:“这话我可不敢说。”
成肃笑了笑,从容问起她这双儿女近事。生儿育女是件辛苦事,他至今记得,成之染孩提之时,没少让柳氏和他劳神费力。不过如今他的长女已位居显宦,劳心费力之事自有傅姆代劳,不会再令庶务繁杂的镇国大将军费神。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眉宇间难掩疲敝之色,在朗月清风涤荡之下仍不减沉重。
总不会是为了家宅琐事。
成肃喟然一叹,道:“我儿,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罢。”
夹水疏篱间木槿堆香,零落花枝如同一双双低垂的眼眸。成之染沉默了许久,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老父,终究开口道:“父亲此番回京,可是要做梁王?”
成肃迟迟没有回答她,耳畔只听闻风声疏冷,一声又一声寒虫嘶鸣,聒噪得令人烦闷。
在成之染再次开口前,成肃反问道:“有何不可?”
成之染缓缓垂眸,忽而又望向天边朗月,喃喃道:“我记得上一位异姓封王的,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成肃盯着她,道:“傻孩子,我怎么会做庾慎终?”
成之染止不住轻笑:“那父亲为何如此?”
“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又还有几年能活?”成肃似是叹息,“此生若是能致霸称王,田舍翁亦无憾矣!”
成之染摇头:“可父亲所求的王霸之业,会招致百世骂名,将你我所有人置于危难。”
“不,你错了,”成肃道,“难道你忘了,当年庾昌若权倾朝野,一旦身死,子侄亦受迫于人。我不过田舍翁而已,今日若不能壮大门庭,将来又何以护你们周全?”
“可是父亲还有我,”成之染望着他道,“将来还有我,可以保全门户。”
成肃似是苦笑:“你能吗?”
成之染怔然良久,她父亲苍老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格外沧桑。她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二十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第一次随徐大将军讨伐海寇前,茕茕灯火中将她抱在膝盖上,殷殷嘱托的模样。
两行清泪从眸中滑落,无声地打湿前襟。风声,水声,虫嘶,蛙鸣,依旧在耳畔聒噪不绝,溽暑未消,此刻却有如寒冬。
成之染俯身一拜,道:“父亲有伤在身,好生养病罢。”
成肃在轩中独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目光从波痕掠过,晶莹的水光,碎琼乱玉般,仿佛能将人眼眸刺痛。
他沉思不语。
守在树下的曹方遂和常宁,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次日成肃入宫向天子复命,成之染陪同他到大司马门下,沉默地驻足不语。在宫城外等候的间隙,她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眼下青黑,神情似有些萧索,不由得关切几句。
成之染笑笑:“仆射,我无妨。”
孟元策颔首,那神情显然并不相信,不过他没有多问。他与徐丽娘婚期将近,请成之染届时前往孟府观礼。
成之染含笑答应,眸光顿了顿,道:“仆射如今为孟氏脊梁,可曾想过来日?”
孟元策颇为诧异,见她不像玩笑话,于是道:“来日之果,岂非今日之因?”
成之染微微晃神,笑了笑:“仆射通达,是我糊涂了。”
孟元策笑而不语。
因着他的话,成之染见到成肃出来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成肃亦心事萦怀。他与天子说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道,如今父女相对,也难以开口询问。
过了没多久,她也就知晓答案了。
八月秋高,天子降诏,进梁公爵为王,以十郡益梁国,迁都寿阳。
面对第三次册命梁王的诏令,成肃不再拒绝。
那日的册典漫长而肃穆,碧空之下的太极殿辉煌灿烂,天子亲临,百官云集,仪仗森然,鼓乐喧阗,铺天盖地的威压犹如潮水,久久回荡在偌大的宫城。
成之染身处于朝臣之首,望见成肃衣画裳绣的九章冕服,一时生出不切实际的恍惚之感。缓慢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她心上,仿佛将神魂激荡,如同上元之夜的宫灯飘起。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拨开层层迷雾,指尖触及的,是长安冬日冰冷的晨雾。在白雾尽头,缓缓显露出京门城外的沙洲,依旧是正在割草的父亲和三叔,她犹如一只灰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