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端娘无奈:“又不是亲生儿子。”
“亲生不亲生,还不是一样?”赵兹方眸光幽幽,似有些感慨,“可惜他死得早啊……倘若他活着,又怎会忍耐成肃如此胡作非为!”
徐端娘一惊,见四下无人,埋怨道:“你可小点声罢!让别人听了去,又多些口舌。”
赵兹方偏偏不遂她的意,吵吵道:“成肃以为他是谁?真以为自己天大的功劳,竟有脸做什么梁国公!那阵仗,好似天下是他的一般!说到底,他不过是我丈人麾下兵家子,若不是我丈人抬举他,他能有几条命活?”
镇北将军徐宝应之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徐端娘皱紧了眉头,摇头道:“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
“从前我以为他比李劝星像个人,如今看来都是一般货色,”赵兹方径自说道,“我不明白了,我阿妹嫁给了东海王,哪里碍着他?他作甚要与东海王为难!将来我外甥做了皇帝,我岂会亏待于他?”
“别说了!”徐端娘斥道,“你外甥做不了皇帝,皇帝自己有儿子。”
“那孩子还小,能活多久还不一定呢……”
“够了!”徐端娘忍无可忍,一把夺走了他的酒碗。
赵兹方怒目而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是为了你好,”徐端娘劝道,“祸从口出,别说这些了。”
赵兹方盯了她半晌,撇了撇嘴,道:“畏手畏脚,像你父亲一样。”
徐端娘登时变了脸色,嘴唇抖了抖,正要说些什么时,长子赵玄真从外面进来,对赵兹方道:“阿父,广陵有人来。”
徐端娘的话咽到肚子里,她看了这父子一眼,扭头便走了。
赵玄真远远听到他父母吵架,硬着头皮上前,也颇为局促。好在赵兹方旋即到后堂见客,留他一人在轩中。
赵玄真望着案上的残酒,眸光不由得随赵兹方远去。
广陵来使在后堂等候,赵兹方步入堂中,认出他是苏弘度府中的小厮。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使者带来的是赵蘅芜的书信。
自从随苏承祚到洛阳,赵蘅芜郁郁寡欢,时时给兄长写信,字里行间怨愤不平,与她千里之隔的兄长同病相怜。
然而这一封,却是赵蘅芜写给苏弘度的信。
赵兹方将信读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顿时酒醒了三分。
赵玄真步入堂中,赫然见对方忽地仰倒在榻上,发出了几声枯笑。
他问道:“阿父,这是怎么了?”
赵兹方不语,握紧了手中的信笺。
苏承祚人在洛阳,虽名为镇戍,母子二人却时时处处受到司州刺史宗棠齐管束。他才四五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赵蘅芜看得分明,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不肯再受这窝囊气。
前些日子她听闻宗室叛党苏弘义又在河南作乱,心中忽而浮起猛烈的希冀,恨不能苏弘义勾结胡虏打到洛阳来,也好让她母子从如今境地中解脱出去。
赵兹方又捧着书信读了一遍,他阿妹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写信给苏弘度,鼓动他在广陵起兵,与苏弘义南北夹击彭城,将成肃置于死地。
一派萧索寒凉的心绪之间,赵兹方竟有些欣慰,他这个阿妹不愧是将门之女,困苦之中还有这般刚烈的脾性。
可是要攻打彭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天下鲜少有兵马能如彭城悍勇,别说苏弘度和苏弘义,就算加上他赵兹方,也自忖难以匹敌。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苏弘度,为何要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赵兹方唤了赵玄真一声:“你过来。”
赵玄真依言上前,接住了他父亲抛出的字纸,迟疑了一番,待看清信中所写,不由得大惊失色。
“阿父……这……这……”
“怕什么?”赵兹方坐起身来,睨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说说,东海王为何将此信给我?”
赵玄真慌忙跪下,道:“阿姑毕竟是妇道人家,难免有见识短浅的时候,犯糊涂说出这种话,实在不应该!东海王不愿意说她,让阿父知道,许是想让阿父出面,好生将阿姑训诫一番。”
赵兹方沉思良久,忽而瞪着他,道:“读了这许多年书,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赵玄真语塞,不知道又怎么触怒了父亲。
“夫为妻纲,若是他以为你阿姑有错,自当亲自训诫,何必假手我这个外人?”赵兹方手捻须髯,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你阿姑说的没错,成肃确实该死。”
赵玄真打了个冷战:“阿父……”
赵兹方置若罔闻,沉吟道:“用兵是杀不了他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兵。东海王将此事交与我,是让我来想办法。”
赵玄真一愣:“想什么办法?”
“杀掉成肃的办法。”
夜风从小窗中吱呀泄入,吹动堂中的烛火摇曳,如同一只只紧盯的眼睛。
赵玄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喉咙干涩,许久才艰难道:“这……不妥。”
“只要成肃在,你我将终日困守于此间凄凉之地,你父亲想要去江州,都难以成行!”赵兹方忽而笑起来,“只要他死了,别说去江州,就是回金陵,又有谁能阻拦我!我的好儿子,你不想去台省做官吗?只要他死了,我们都能回去……”
赵玄真望着他父亲状若癫狂的笑容,心里害怕地退缩,却又有一道声音甜言蜜语地哄劝。
回到金陵……
那确是殊为诱人的前景。
赵兹方只是望着他,眸中最后的醉意也飘散而去,沉沉夜幕里唯有他一字一顿的声音。
“成败在此一举。”
第352章 行刺
彭城的秋夜,比金陵多几分凉意。
清辉寂寂,虫鸣不绝,梁国公车驾从右司马袁攸之府中驶出。玄牡二驷的金车大辂,在百名虎贲之士护卫下,缓缓向公府行进。
静夜中马蹄清脆,让车中的成肃昏昏欲睡。虽然刚刚结束了欢宴,他心中却全无半点波澜,如同被千斤重石压着,只让他感到疲惫。
或许他当真是老了,再也难以支撑起秉烛夜游的兴致。
唯有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在醇酒入喉的灼热中,他恍惚回到数十年前从军的时候,有那么片刻畅饮开怀。
秋气入肌凄凛,冷不丁将他拉回眼前。
直到今日赴宴前,相国府庶务仍格外繁重。叛党苏弘义在河南作乱,如野草一般烧而复生,汝颍一带的百姓流离避难,已然波及了豫州、冀州和北徐州。
他坐镇彭城,所担心的也不止苏弘义一件事。
与桓氏兄弟之间的抵牾,让他心中尤其不痛快。他的梁国侍中桓不识虽未说什么不满之词,为兄长奔丧回来,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桓不惑之死而空缺的青州刺史之职,他原本想让四郎齐远填补,然而天子却异常强硬地选择了东海王苏弘度,他只得退步,暂且容忍苏弘度在青州碍眼。
他又想派成齐远去补桓不疑的缺,又遭到成之染反对,江州刺史一职至今空置。
成肃讨厌悬而不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若千钧,压在他肩头。
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成肃挑开了车帘,秋夜的凉风吹拂着脸颊,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
他不由得低声一叹。
永宁寺的佛塔从眼前掠过,他记得这塔,前方是一座石桥。
每当路过这石桥,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洛阳的七里桥。那样宏阔高耸的桥梁,他再没有见过第二座。
毕竟,那可是洛阳啊……
收复两京之后,他有意还于旧都,也并非只是一时奇想。只不过当时没有做成的事情,如今更是遥不可及了。
不知怎的,成肃听到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声,一股莫名的紧张之感从周身渗出。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这口气尚未平顺,一股凌厉的杀气霎时间扑面而来,冷冽得有如实质。
成肃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一侧身。轰然巨响中,香柏所制的车顶塌陷了大半,黑暗中有什么物事重重滚落,刺耳地砸到石桥上。
借着满月的清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拴着铁链的巨锤。
曹方遂和常宁拔刀上前,将残破的木板掀开,惊问道:“殿下可好?”
成肃被车壁撞到,身子还能动,由他二人从车上搀扶下来。他惊出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守卫的虎贲将他护持在中央,早有数十人跳下石桥,将藏在桥底的刺客团团围住。
成肃将人墙拨开,不顾众人的阻拦,扑到石桥边看那刺客。
月下的人影五大三粗,与虎贲缠斗虽显得笨拙,虎贲也近身不得。他那般雄壮的身形,难怪能高高掷出这巨锤。
成肃登时怒火中烧,却又悲不自已。这样的力士他也曾见过,那是他从喂马的兵士中拔擢的龙骧将军,是他麾下所向披靡的得意心腹,是客死他乡首身分离的苦命人。
“贼竖!”他大喝一声,“不去战死沙场,却要残害忠良。白费了你这身力气!”
那刺客闻言,仰头一望,似是没想到成肃还活着,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虎贲已蜂拥而上。刀锋擦过他臂膀,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刺客见已无路可逃,便猛地转身,拼尽全力向河心一跃,企图泅水逃脱。桥头的虎贲早已预料到,箭矢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那刺客重重地摔落在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虎贲也迅速跳下河,将刺客从河中捞出,牢牢地绑在桥柱上。
成肃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对方。
这视线饱含上位者的威压,那刺客慑于其锋芒,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曹方遂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那刺客恶狠狠道,“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成肃闻言,轻嗤一声,道:“你我素未谋面,有何冤仇,要冒死前来杀我?”
刺客梗着脖子道:“我是大魏的忠义之士,杀你这国贼,还需要理由不成!”
曹方遂和常宁微微变色,正要喝斥他,成肃却摆了摆手,沉沉地笑了笑:“国贼……好一个国贼!若没有我这国贼,大魏的天下,又岂能延续至今?”
那刺客竟抗辩道:“你如今所作所为,跟庾慎终有什么分别!”
成肃细细打量他一番,皱眉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不答,口中只叫骂不止。
成肃不与他纠缠,吩咐道:“押下去,给我好好查。”
虎贲将刺客扭送下去,凉夜中回荡着刺耳的叫嚷,猛地像卡住了脖子一般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