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迟疑道:“你是……”
猎猎旌旗从眼前闪过,他依稀辨认出旗上大书的“成”字,不由得惊呼出声。
浩荡铁骑激起了黄埃漫天,枯草飘蓬荆棘里,老翁抱紧了怀中的小孙,喃喃道:“是镇国大将军回来了……”
成之染纵马疾驰,冷风扑面如刀锋,呼啸声吞噬了天地间一切声息。雪里红是驰骋千里的良骥,此刻她只觉得太慢,再快些,再快些,铁蹄迸溅起残雪污泥,从空旷咸阳桥上匆匆驰过,长安城缓缓出现在眼帘。
凄凉的火光映红了天幕,战马放缓了步伐,她闻到冷冽寒风中异木焚烧的香气。
浓烈的香气充溢胸口,肆意渗透到血肉里,令人目眩神迷,又肝肠寸断。
是柏梁台#独特的气息。
成之染率军潜行到长安城西侧直城门下。隔着高耸的城墙,未央宫上空被熊熊大火吞没,怒吼的烈焰随风恣肆,混杂着纷乱的惊呼人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爆裂开来。
许是近旁未央宫起火的缘故,直城门守备空虚。成之染派数十名矫健军士飞钩攀援,小心翼翼地爬到城头上,没有费多大功夫,顺利打开了城门。
甲骑悄悄冲入长安城,直抵宫门北阙。城楼上三三两两的敌兵,还在探头观望柏梁台的动静,身侧却一道风声,陡然扑上来许多人,喉咙里一凉,尚未出口的话断在此处,委顿倒地。
成之染留了一军人马把守北阙,并分兵占领各处宫门。城墙上守兵这才发觉不对劲,大呼道:“什么人?”
魏军将士听不懂胡语,也无暇跟对方啰嗦,持刀上前将敌兵格杀。逃脱不跌的敌兵慌乱间爬上墙垛,脚下一滑,尖叫着从城头坠落。
这呼喊飘散在纷乱的风中,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柏梁台大火扑了半宿也不灭,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肆无忌惮地向四周蔓延。屈脱末召集了许多部众前来扑救,勉强压住了火势滋长的劲头,奔波得灰头土脸,心中也一片灰败。
他害死了成肃的儿子,那位威震南国的赫赫权臣,会怎么跟他算账?
屈脱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下半夜的风格外彻骨,他骂骂咧咧地回前殿歇息去了。外间的人群仍喧嚣不已,吵得他难以安眠,好不容易沉沉地生出了睡意,殿中突然响起匆匆脚步声。
屈脱末怒从心头起,尚不及开口,闯进殿中的部下惊慌道:“大王,南蛮夜袭,已入未央宫!”
屈脱末大惊:“白天不是都逃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赶忙披挂上马,出外一看,登时僵住了。
成群结队的战马在远处发出嘶鸣,此起彼伏的嘶喊一阵阵传来,覆雪的大地也为之震颤不已。
长安城守军大都是步卒,他是认得的,可眼前这支杀入未央宫的人马,却是全副武装的甲骑,铁甲森然,冷若寒霜。
部众慌乱中结阵迎敌,被成群结队的铁蹄威逼,如同血池地狱一般搏斗格杀,高下之间已落了颓势,更没有几分抵抗的心思,一时间溃不成军。
屈脱末大吼一声,纵马驱策部众拼死向前,试图阻挡对方往来冲杀的步伐。轰鸣的马蹄声,胡人的惨叫声,魏军的喊杀声,汇成涓涓细流的血河被踩踏而过。
成之染在人群之中一眼望见为首的将领,心口传来一阵近乎撕裂的惨痛。那人也隔着浩荡的杀伐之气,猝然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并不认得对方,可从心底传来的浓稠恨意,却如同焚天大火,瞬间将她的整颗心吞噬。
屈脱末只是一愣神的工夫,那银槊白马的将军已向他冲杀过来。他唾骂一声,拍马迎敌,才刚一交手,便觉出吃劲。
那一双黑眸凛冽,充斥着几乎满溢的杀意,长槊翻飞,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每一击都要置他于死地。
屈脱末打得憋屈,反手将长槊荡开,喝道:“小南蛮,你知我是谁,敢如此无礼!”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城中的魏将,人在何处?”
屈脱末拽了拽缰绳,阴阳怪气道:“我见的魏将多了,有个姓彭的龙骧将军,在城外骷髅台里,有个姓裴的太守,可能烂在宫外了。还有许多人,我都不记得名字,你找哪一个?”
裴善渊……裴善渊也死了吗?姓彭的龙骧将军,除了彭鸦儿还能有谁?怎么会?他岂会死在这种人手下!
成之染闻言大恸,心口的迸裂有如实质,急火攻心之时,手中的长槊也拿不稳了。
屈脱末瞅准时机,枪尖直送她心窝。成之染闪身避开,趁势抡圆了臂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挥槊一击,屈脱末腾挪不及,只得翻身滚下马。
哐当一声,成之染长槊脱手,她索性拔出长刀,下马与屈脱末步战。
杀声震天,不绝于耳,如蛛丝一般,密密麻麻将二人缠住。
屈脱末身形高大,仿佛饿虎扑食,与成之染缠斗起来。高寂之纵马而来。横隔在二人中间,喊道:“何劳节下亲自动手!”
他精于骑术,居高临下向屈脱末一击,将人震退了五六步。
屈脱末接了他几招,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朝成之染大喊道:“你就是成之染?”
高寂之喝道:“胡狗!镇国大将军名讳,岂是你所能说的?”
“镇国大将军,好一个镇国大将军!”屈脱末大笑不止,道,“你阿弟死了,你可知道了?”
成之染骤然睁大了眼睛,听到自己声音在发抖:“你——你说什么?”
屈脱末心头大快,恶狠狠说道:“你来迟了,镇国大将军!你的好阿弟,你父亲的好儿子,已经在那座高台上烧死了!你在城外也看到了罢?看到了,为什么不早些来救他?”
柏梁台的大火仍在霹雳爆鸣,滚滚浓烟覆压殿阙,沉沉的,如同一记闷响。
每一个刻薄的字句,仿佛淬了毒一般,扎在成之染心头,刺得鲜血淋漓。
为什么?
眼前仍是成襄远拔剑起舞的身影,那时候的他,像极了一只彩蝶,如今却化作浓烟飘走了。
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你莫要怪我,我从来没想过让他死,可是没办法,是他自己投的火。那么烫的火,他该有多么绝望,才甘愿赴死?他可是盼着你来呢,长安被围的时候,你在哪里?”屈脱末仍喋喋不休,搜肠刮肚用尽所能想到的一切词句,报复般掷出一枚枚毒针。
成之染沉默地僵立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耳畔的风声金戈声呼喊声,通通都随着那一把大火倏忽飘逝。
屈脱末还想再说,后背却一阵剧痛,彻骨的寒意将他整个人冰封,一把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徐崇朝把他反剪了手,拔出那把染血的短刀,抵在对方喉咙上。
刀光在闪动,映照的不是火光,而是天际浮起的耀眼朝阳。
那微光新鲜而温热,将灰黑天幕染上了一抹彤云,蜿蜒勾勒出浅淡的轮廓。
嗬嗬的笑声从屈脱末喉咙里发出,他忽而悲声痛哭。
酋帅既已成擒,宫中据守的敌兵失了斗志,登时作鸟兽散。随屈脱末而来的部众大都在城中劫掠,一股股地散在里坊之间。成之染命人占据了城中要地,派出各路人马逐街逐巷地搜捕。成群结队的敌兵逃出长安城,高寂之率一军人马前去追击。
长安城早已残破不堪,到处是诸军将士殊死力战、倒地不屈的尸骸,折断的戈矛,深埋的羽箭,失主的战马在杨槐下悲鸣,不曾消融的积雪与血迹凝结在一起。闭门塞户的百姓见到胡人退走,这才大着胆子出门,望向成之染的目光惶急又悲切。
围城数十日,苦战三昼夜,太多人因此殒命,永远停留在这个漫长的冬日。初生的红日亘古无极,周而复始,可有些人,再也看不到了。
枯树上最后一片黄叶在晨风中飘落,完整,洁净,纤尘不染。
是这座城中最后一方净土。
第338章 操戈
柏梁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富丽堂皇的巍峨高台,几乎烧成了一片白地。
往日的一切痕迹都荡然无存,唯有早已熔化变形的甲胄,还依稀能从断壁残垣中剥离。
雍州援军来到长安城,只比成之染晚了半天。统领陆盈河向成之染禀报,魏军已从胡虏手中夺回虎蹋城。
成之染点了点头,声音已有些沙哑:“陆参军,有劳了。”
陆盈河知道她仍在为阿弟伤心,也不好多说什么。随他一同进城的,除了襄阳的兵马,还有在城外遇到的南军残部。
沈星桥和叱卢密很是落魄。屈脱末围攻未央宫那日,他们在乱军之中与成襄远失散,被敌兵逼出宫外,只得在城中伺机而动。屈脱末部众在城中大掠烧杀,他们又力战不敌,乘夜退出长安城。
踌躇之际,叱卢密心灰意冷,自知成襄远被困,无法向成肃交代,执意要返回城中赴死。沈星桥勉强将人劝住,二人都知道潼关已破,于是南下虎蹋城,试图从武关南下雍州。
恰是在虎蹋城,遇到了雍州援军。
成之染面色沉沉,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这几日陆陆续续清点了长安内外守军,惨烈的事实让人避无可避。
当初她离开长安时留守的人马,死伤过半,人多流散,十不存一。她的三弟和二郎望朝,以及护卫他二人的亲兵,都已在柏梁台上灰飞烟灭。
如果她的心能流血,此时早已经血流成河。
柏梁台大火之后第七日,被俘的屈脱末和他的部将,被通通斩首于西市,头颅高悬在直城门上,遥对着凉州的方向。
以私心而论,成之染恨不能发兵凉州,端了这一干贼虏的老巢,可长安残破,秦川寥落,将士疲敝,鞭长莫及。
她只能登上城头,慨然垂泣。
北地太守宗凛听闻长安已定,当即马不停蹄地赶来请罪。
成之染见他重伤在身,也知道稷原城之战惨烈,责备的话难以说出口。她问起彭鸦儿死状,宗凛将前因后果言明,泣不成声。
成之染听闻彭鸦儿是奉朝廷之命,前来任命成襄远为秦州刺史,心中越发悲怆难言。而董和均战死,董荣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该是何等悲痛。
如今长安城重新回到魏军手中,潼关的胡骑自知难守,闻讯便弃城而逃了。关城虽在,物是人非,山河改易,又何以言表。
徐崇朝得知二弟死讯,慨然垂泣,追悔莫及。然而他不忍见成之染终日悲痛,于是强打精神,劝她振作。
成之染心如死灰,也显得形容枯槁。偏殿中光影斑驳,落在她脸上,让人恍然生出难言的萧瑟。
倘若岑获嘉不死,以他的本领,纵使不能击溃屈脱末,也不至于丢了长安城。人命危脆,怪不得旁人。可即使他不在,沈星桥和叱卢密,何至于如此不堪!
隐隐怒火从眸中闪烁,心中的答案已呼之欲出。成之染不忍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可放眼四望,莫大的惶恐攫住她的心口,让她不得不直面心中那一双平静清明的眼睛。
“沈星桥……”成之染吩咐叶吉祥,“唤沈星桥来。”
沈星桥似乎早知会有这一刻,跪倒在成之染面前,顿首不语。
千言万语汇聚在胸口,成之染赫然起身,痛切道:“沈将军,我何曾料想,同室操戈之事,竟有一日出在我军中。”
沈星桥缓缓抬首,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她,道:“节下若怪我不肯死战,我无言以对。可同室操戈的罪名,我担当不起。”
“你担当不起?”成之染气急反笑,“你逼死卢太守和元氏郎君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担当不起?”
沈星桥沉默良久,道:“卢太守之死,岂是我心?”
当日咸阳的战况,叱卢密早已向成之染禀报。见沈星桥不认,她不由得冷笑:“虽不是你杀他,他却由你而死,沈将军,你难道不会愧疚吗?”
“是他要夜袭敌营!早日退回长安城,从关中撤军,岂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诸军将士都死伤惨重,难道是节下愿意看到的吗?”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道:“举国上下耗费了多少力气,才收复关中,沈将军一句撤军,让这几年来战死沙场的将士如何瞑目?让九泉之下的国朝先祖如何安心?又有何等颜面再见天子!”
“所以节下以为,是我错了么?”沈星桥凄然一笑,道,“节下可曾想过,费尽心力打下的关中,究竟是谁的关中?此地胡汉杂处,风土与江南迥异,江南人马怎会在关中久留?离开关中后,这一切又归了谁?”
成之染眸光沉沉地望着他,颤抖的心竟渐次平静下来。她问道:“这就是你杀灭元氏郎君的理由吗?”
沈星桥跪得久了,双腿已有些麻木,背后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北风在窗外鼓动,他倏忽想起了稷原道中的寒夜。
那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容。
“元氏乃关中望族,一呼百应,民心归附,在长安近畿,便招纳流民数千之众,长此以往,不能小觑。偏生元氏并不与我军同心,元得雪一干在南朝卑屈日久,一朝得势,便有猖狂之意,将来又如何能制?诛灭元氏,我从未后悔。”
成之染怔怔地望着他,如此熟悉的面容,自她少时便镌刻于心。沈星桥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然而说出这些话,又令她感到无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