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追远心潮澎湃,欢欣鼓舞之余,却在他父亲眉间,瞥见旁人难以察觉的沉重。
他定是为了何仆射。成追远心想,除了何仆射,还有谁能让他父亲如此伤怀?
李尽尘迎接大军入城,心中亦颇多疑问。然而有些话并不方便由他说。他悄悄点拨成追远,去到他父亲面前问道:“那位会稽王,为何没有与父亲一同回来?”
会稽王如今还待在洛阳,成肃路过洛阳时,特地叮嘱了宗棠齐,要好生侍奉,让他安安心心地坐镇司州。
至于会稽王身在洛阳,究竟能不能心安,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成肃道:“洛阳乃国朝旧都,将来华夷一统,便是天下之中。如此重地,也唯有会稽王堪当重任。”
成追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阿兄呢?”
成肃知道他问的是襄远,目光顿了顿。温印虎替他回答:“三郎君留在长安了。”
成追远难掩失落,可旋即想到,他这位兄长也是身肩大任,又稍稍宽慰些许。
成肃显然没有太多心思体察三子的心绪,他在城中安顿下来,唤来李尽尘询问朝中消息。
李尽尘事无巨细,一一向他禀报了。孟元策才能虽不如何知己,代他执掌尚书台,处事倒也算稳妥,金陵一切如常。
成肃点了点头。听闻钟长统将宇文绎君臣押解回京后,朝廷一直还没有处置,他稍稍皱眉。
李尽尘解释道:“金陵的意思是,等太尉回去,亲自监斩。”
成肃沉默了一瞬,道:“听凭圣裁便是了,我不回金陵。”
李尽尘眸光微动:“太尉……”
“离京一年半,物是人非啊!”成肃似乎笑了笑,“回去有许多麻烦,我就在此地督统诸军。”
李尽尘唯唯称是。
他二人秉烛夜谈,不知不觉间月上中天。成肃负手立于庭阶之前,抬头见冰轮皎洁,光华炜炜,许久都没有言语。
李尽尘似乎听到他低声一叹,然而那叹息若有若无,好似清风中柳梢婆娑,他疑心自己有些错听了。
昭昭月影中,传来成肃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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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梁台的桃花开了,灿若云霞,巍巍高台也随之缥缈,仿佛春阳萋萋的云顶天宫。
成襄远站在花树下,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五弟追远。
他二人在彭城分别之时,也是这样桃花盛开的时节。
转眼间已经一年。
他们的父亲,兴许已经回到彭城了罢。他的五弟没有见到他回去,可会想他?
成襄远不由得一笑,心中又有些酸涩。他折了一枝桃花,远远地望见长街上快马入城,直往未央宫而来。
他心中浮起一种隐约的希冀,急急忙忙要赶回未央宫前殿。徐望朝和元行落跟在他身旁,喊都喊不住,只得打马与他一道。
成襄远到了便殿,见殿外聚了许多人,一颗心止不住猛跳起来。
这阵仗,想来是信使回来了。
果然,他步入殿中,成之染和岑获嘉都在,诸将佐神色各异,偏偏上首那两人都沉默不语。
成襄远悄悄向徐崇朝打听,原来成肃如今停驻在彭城,得知徒何氏袭扰长安,对使者说道:“镇国大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轻重权衡,自有分寸。”
这便是任由成之染部署了。
成襄远纳闷:“那为何阿姊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说话小声,可此时殿中实在太过安静了,这话被成之染听到,她侧首看了成襄远一眼,眸中涌动着他难以理解的复杂心绪。
使者带来的不只是成肃的话,还有朝廷的消息。
岑获嘉转任秦州刺史后,雍州刺史之职空缺。成之染万万没想到,前去接替岑获嘉的那人,竟是她祖母的四弟,先前驻守京门的兖州刺史温四迟。
而她的二叔成雍,则从江陵千里迢迢地赶回京门故里,复任兖州刺史。
成襄远不由得好奇:“是谁来接任荆州刺史?”
便殿中落针可闻,众人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成之染反而跟他卖关子:“三郎以为呢?”
荆州刺史是何等重任,成襄远不敢乱猜,为难道:“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成之染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愁云,缓缓道:“是追远。”
成襄远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大了眼睛,道:“五郎还只是个孩子啊!”
正因如此,成肃留成雍军府刘和意为长史、南蛮校尉,掌管荆州军政要务,又派心腹顾岳做成追远司马,领南郡太守之职,其余上佐,都拣择东府精明强干的能吏,王恕之弟王愆也在其中。
碍于岑获嘉在侧,成之染只是轻描淡写道:“五郎尚幼,军府诸事,自然是长史司马决断。”
成襄远心中仍有许多疑问,成之染摆了摆手,没有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
使她心惊的,不止成追远这桩事。
孟元策留在金陵之后,江州刺史之职由豫州守将桓不疑接替,而成肃又派了八郎治远出任豫州刺史。
成治远虽是袭爵的彭城郡公,却到底还只是六岁稚童,对政事一无所知,豫州诸事,无疑是由他军府佐吏承担。
以老弱临州,政令皆出于东府。她父亲虽没有刺史名头,却俨然是各州的主宰。
这样的安排,纵然有朝臣以为不妥,也只是有心无力了。
岑获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目光投向成襄远,夹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成肃将他这次子留在长安,只怕不像是表面这么简单。
他如今秦州刺史的位子,会不会原本是留给对方的?
成之染的沉默业已说明了一切。
岑获嘉长叹一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不能开疆拓土,单单江南之地,未免拮据啊。”
成之染缓缓一笑:“岑公且放心,待我打下岭北之地,再新设一州。”
岑获嘉端详她许久,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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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暖犹寒,时候又是清明。成之染整顿人马,派沈星桥溯泾水而上,与驻守新平郡的元氏诸郎君合兵,进击徒何氏据守的安定以北诸郡。
沈星桥麾下兵马数千,闻令颇有些迟疑。
成之染知道他担心众寡不敌,道:“徒何氏从统万城南下,唯有西路泾水和东路北洛水可走,将军不必多虑,只要能攻下泾水沿岸城邑,据守形势,便已是大功一件。”
沈星桥执意要她发令,让新平郡守军听他统辖。成之染答应了他,他这才领命而去。
成之染亲率大军前去攻打东北长城郡。岑获嘉坐镇长安,叱卢密也护持成襄远留守。
成襄远忧心忡忡,对成之染道:“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与留守的将领并不相熟,心下便有些踌躇。
成之染道:“太尉留你在长安,是代他督统诸军的。”
“可是我……”成襄远很是犹疑,道,“能不能让徐二郎留下,有他在,我也安心些。”
成之染问徐望朝可否愿意。
徐望朝迟疑了一番,北上抗敌,自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可留在此地……
对上成襄远近乎恳求的目光,他难以拒绝。
成之染安排了留守诸事,临行前又叮嘱叱卢密,一切听岑获嘉号令。
叱卢密送她出城,问道:“节下此去,何时能还?”
成之染微微摇头:“我此战先攻琪树城,将来种种,却是难料。”
她指着城外郊野中零星几块麦田,道:“待小麦黄熟,自有音讯。”
叱卢密拱手:“末将在此等候节下凯旋。”
第319章 琪树
山原缭绕,绿水萦纡。嵯峨岭阪如同一道道绣屏,青松冠谷,草木扶疏。
自北洛水溯流而上,山原旷远,民庶稀疏,故县丘城,荒芜倾颓。派出的斥候来报,徒何氏有重兵把守琪树城。
日永春深,谷里莺啼,巍巍琪树城,矗立于岩阶之上。徒何氏大军在城外严阵以待,沿着陡峭山原,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蔽日,铜墙铁壁般横亘在前。
成之染勒马止步,微微皱起了眉头。
诸将佐望而生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形势对于攻城一方殊为不利。
成之染坐镇中军,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问道:“谁去打头阵?”
诸将佐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迟疑。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敌军以逸待劳,只怕攻城不易。不如暂退休整,好生计较再战。”
成之染眸光闪烁,盯了他一阵,吩咐赵小五:“取我长枪来。”
众人愣了愣,登时明白她这是要亲自上阵,赶忙上前劝阻。
宗寄罗言辞恳切,生怕她铤而走险,将葬送整个战局。
然而成之染面色沉沉,显然已动怒,旁人越是劝,她反而怒气更盛。
“北上初战,关乎大局。我军一旦退缩,士气必泄,再难挽回!”她深吸一口气,将众人劝阻抛诸脑后,招呼军主石阿牛和武贤率兵与她一道。
徐崇朝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拦下:“节下身担大任,断不可轻举妄动!”
成之染试图将他推开,徐崇朝却不肯放手。她无名火起,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刀,冷冽的刀尖直指对方,厉声道:“让开!”
徐崇朝一动不动,道:“便是杀了我也无妨。”
成之染狠狠瞪着他,然而他的目光中是不容辩驳的坚定。她从那光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中一动,刀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你死都不怕,倒是去先登啊!”成之染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