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她离开东府自立门户,才不过一年有余,未出阁之时的宅院,也被悉心维持着旧日的模样。可她在屋中或坐或立,却心绪难平,再也找不回从前的那份宁静。
望月怀远,心中怅然。
白日里,她与成肃之间也争吵不断。她父亲身为太尉,受天子之命都督中外诸军事,统筹北伐大局,她本无异议。
然而成肃毕竟已年近六旬,饶是身子骨比旁人硬朗,到这个年纪,踏上万里迢迢的征途,仍难以让人放心。
成之染自然希望他留在金陵督统后方,冲锋陷阵那些事,留给她和诸位将军便是了。成肃却不肯答应,坚持务要做北伐统帅。
成之染有几分怨愤:“倘若我挥师入关,直取长安,太尉也定要奔波这一场吗?”
成肃对此寸步不让。无论北伐究竟是谁在临阵对敌,作为主帅的胜利,他势在必得。
成之染无可奈何。现如今东府之中,除了太尉府将佐,还聚集了成肃从各地调集的人马。益州刺史董荣被召回金陵待命,接替他镇守锦官城之人,是原本的蜀郡太守,也是沈星桥的族叔。益州是谋略关中的屏障,成肃将镇守重任交付,足见其对吴兴沈氏的信重。
成之染看沈星桥神色,对此也似乎很是感念。
北徐刺史杜延寿修好了彭城城墙,连夜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他虽与成肃一般年纪,自忖这把老骨头经不住远征风霜,听闻东府让他守卫京师,不由得满心欢喜。成之染的咨议参军杜黍见到老父,彼此唏嘘不已,父子不能同行,终究难舍牵挂。
召回这两位封疆大吏,成肃心里安稳些,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安排长子成昭远留府监事,让军府司马顾岳尽心辅佐,龙骧将军彭鸦儿率军侍卫。
在众人议事之时,成昭远安静地坐在成肃身后,听着成肃的嘱托,恭敬领命。成之染望着他褪去稚嫩的面容,一时竟有些恍惚。
成昭远已过了成童之年,恍然之间也将要独当一面了。
尚书右仆射何知己端坐于成肃下首,对太尉府的安排并无异议。成肃既已决定亲征,对金陵后方自然要万般小心,军政要务,内外事宜,他一并交给何知己,如同当年北伐独孤氏之时,将东府托付给孟元礼。
何知己身上担子最重,却不知为何,成之染心中不安。
她私下里问成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仆射身担大任,倘若不慎有三长两短,谁来代替他?”
成肃对此也颇为头疼。如此心腹要害,务要让至亲至信之人把守。倘若他妻弟柳诣在世,那样政事通达的能臣,定然能挑起大梁。
可惜他病逝蜀中,如今柳元宝还在家披麻戴孝,为父守丧。
成肃叹息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成之染登时想到了宗棠齐。宗棠齐自李劝星败后,辗转又做了右卫将军,此番朝廷筹谋北伐,不免从寿阳出兵谋取洛阳。宗棠齐被派到寿阳修治陂塘,整顿屯田。
因着成誉的缘故,成肃对与宗氏的婚事颇有些丧气,对于宗棠齐,心中已有了隔膜。听成之染提起他的名字,成肃只摇头不语。
成之染沉吟一番,道:“那便只有桓二郎了。”
青州刺史桓不惑镇守广陵,与金陵相去不远,往来之间也算得便利。
然而成肃依旧不满意,道:“桓二郎性情粗莽,乐得在外面放纵无拘,往日我唤他,他都不肯回金陵。”
成之染无奈,负手在堂中踱步,忽而侧首蹙眉,道:“如果,让孟江州回来呢?”
孟元策素来有才干,在江州多年,保境安民,为人所称道。
成肃并不缺能征惯战的将军,可历览朝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何知己这样的治世之臣。
他很是迟疑,在这三人之间犹豫许久,似乎唯有孟元策略胜一筹,只得摇头道:“如今,也只能靠他了。”
他话虽如此,却面有忧色。
成之染问道:“阿父对于孟将军,有何事不能放心?”
成肃叹息道:“他长兄幼弟,皆因我而死。到底是我亏欠他许多。”
“孟二郎性情中人,以国事为重,从前的事情,也怪不到阿父头上。”
成肃沉默了许久,道:“他次子也有十几岁,我把三娘许给他,结个亲家便是了。”
成之染吃了一惊:“阿父,三娘才十岁……”
“这又有何妨?”成肃道,“他若是有这份心,自会答应我。”
成之染明白他的用心,也知晓其中利处,只是想起被蒙在鼓里的三娘颂宜,又不免心有戚戚。
离开太尉府时,她在前院见到了成襄远。他似乎等候多时了。
天时酷热,成襄远额头浮起一层汗水,更衬得面如白玉,粉嫩可爱。他问成之染:“阿姊如今身子可还好?”
成之染生女之后,身上爽利了许多。寻常女子或许要多多休整些时日,可她等不得,出了月子便马不停蹄地往来奔忙。苦累在所难免,可想起即将铺展开的北伐宏图,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见她谈笑风生的模样,成襄远放下心来,也生出些许艳羡,她心中有自己孜孜以求的东西,所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能离心愿更近。
成之染察觉对方似有心事,忍不住问道:“麒麟找我,是有什么事?”
成襄远低下了头,背着手沉默了半晌,从身后取出了一枚枯黄的桐叶。
成之染难掩意外,这盛夏时节,也不知对方是从哪里找来的。
“阿姊,你可还记得?”成襄远捧着那桐叶,道,“当年西征李氏之前,你说过,若是我想学骑射,就拿这桐叶到军中找你。”
成之染仔细回忆了一番,她似乎确实这么说过。
“当时去荆州,后来去益州,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成襄远望着她,眸中亮晶晶的,“如今去关中,阿姊能不能让我一起?”
“你想去关中?”成之染吃了一惊。此去关中险峻,与西征李氏乔氏之时,又大为不同。平心而论,她自然不希望养尊处优的襄远平白受苦,可对上他充满希冀的目光,拒绝的话又难以出口。
成襄远轻轻道:“我想像阿姊一样。”
“此去关中,迢递万里,前路未测,慕容氏隔河南望,宇文氏困守长安,徒何氏虎视眈眈。纵然是我,也没有万全打算。生死之间,人命微茫,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去,我要去,”成襄远点头,脸上是不容拒绝的坚毅,“为大魏收复故土,为遗民谋取生路,襄远虽年幼,生于行伍之家,义不容辞。”
成之染欣慰地望着他。她的襄远尚未到成童之年,个头长势竟比她还要迅猛,早已不能以孩童视之。
东府将佐对这位三郎君赞不绝口,自然不会是因为他傲人的容颜,在她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成襄远业已生根发芽,在东府的庇护下破土而出。
成之染收下了这枚桐叶,盘算着寻个合适时机,好好跟成肃说一说。不过这个漫长而闷热的雨季,也是个多事之秋。
时隔十多年,宫中再次有皇子诞生,而且是皇后嫡出。天子厚赉群臣,颁诏天下,普天同庆。然而这恩典总有人无福消受,风起云涌的朝堂,冷不丁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爆裂之声。
尚书左仆射,河内山行简病逝。
山行简年不及半百,众人闻说也只能叹息天不假年。成之染到山府吊唁,听众人茶余饭后闲谈,这位山仆射素来嗜好寒食散。服散之后务要发散将息,山行简当饮热酒而饮冷酒,一时差池,竟撒手人寰。
她心中叹息,这一丝惋惜不过是过眼烟云。山行简性情疏阔,不喜庶务,不理政事,于经国大业袖手旁观。
失去山行简的朝堂,只不过是空出了尚书左仆射的尊位。一场唏嘘后,位居其次的何知己,自然而然地从右仆射升任左仆射,名副其实地执掌尚书台。
对志在北伐的将士而言,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成之染借此机会,前去拜访何知己。
昔日聚义军中的小小主簿,经历了这许多年来波澜曲折,与成肃风雨同舟,终究一步步走到了如此高位。
这何尝不是东府诸将佐的热望。
第278章 知己
偌大的何府门庭若市。
何知己手握大权,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宾客盈门,往来不绝。他又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遇到脾性相投的客人,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
成之染到时,何知己正与宾客畅谈。领路的小厮想进去通禀,被成之染止住。
“仆射还忙着,不必打扰,我等等便是。”
她负手在廊下踱步,庭中人来人往,服色各异的佐吏抱着书卷簿册,络绎不绝地在庭中穿行。也有许多到访之人在檐下等候,神色焦急又殷殷期待。尚书左仆射统领尚书台诸事,上至军国要务,下至庶民生计,无不经略其手。旁人所求的,自然也层出不穷。
成之染打量着众人神色,悄悄对随行而来的萧群玉道:“何仆射如今果然炙手可热,整日里在尚书省奔忙不说,回府之后还有这么多人等着见他。”
萧群玉笑道:“何仆射诸事通达,也只有他能如此游刃有余。听说他处理政事时,一边听着属下汇报,一边批复报来的文书,还能跟旁人对答如流。耳中所听,手中所写,口中所言,丝毫不相干,却有条不紊。”
成之染感慨:“这功夫,我是做不得。”
萧群玉颔首。她少时名满京都,时人号称“女尚书”,可后来见到何知己处事,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样的能臣,换做谁都要敬佩三分。
成之染忽有些烦闷。此番成肃要亲征关陇,一旦他离开,朝中重任便统统压到了何知己身上。她固然相信何知己的本领,可对方比成肃还要年长三岁,年近甲子,早已过了年富力强的时候。
天有不测风云,倘若这一根独木倒下,纵然接替他的人是孟元策,恐怕也难以令人安心。
毕竟,孟元策与何知己之间,还相去甚远。
她不暇细思,小厮已过来回禀,主君有请。
她今日出门,并未穿官服,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大张旗鼓地拜访新任尚书左仆射,多少是有些张扬轻狂。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一身朴实无华的黑衣,正是宣武军中兵士惯常的模样。
在廊下的众人见这小郎君被召,登时投来了复杂的目光,艳羡者有之,好奇者有之,不满者有之,一道道目光有如实质,毫不掩饰地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对此视若无睹,施施然来到了后堂。何知己正在此等候。
见到她这身打扮,何知己稍稍怔愣,他已许多年不见成之染这般模样。当年偷偷挤在义军中掩人耳目的小卒,早已在刀光剑影中登上一军统帅之位,可如今眼前似曾相识的身影,却让他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刚刚被江岚举荐到成肃手下的时候。
“何郎君!”成之染甫一开口,神色便有些黯然。西征关陇的伟业,她父亲并不放心交给她,一想到这里,她心中郁郁难平。
何知己对此看得分明,劝慰道:“女郎天资卓绝,是大魏第一流的人物,但毕竟太过年轻。这一场西征旷日持久,若没有太尉坐镇,只怕会生出许多麻烦。”
成之染默然无语。她特地前来拜访何知己,当然不只是为自己鸣不平。数月以来她午夜梦回,时常想起临盆那一日,痛到极处时陷入的深沉梦魇。
那个在苍茫梦境里蓦然回望的女子,和她情真意切说出的那句话,始终在心头萦绕不绝。
不要做第二个庾昌若。
庾昌若亦曾北伐关陇,然而兵临长安后便黯然东归,平白使百年失地得而复失。不过最使他背负数十年骂名的,还要数弄权挟私,意欲倾覆大魏社稷。
李劝星临终之前也恨恨不平,声言她父亲将会成为下一个庾昌若。
起初她尚且可以不信,可事到如今,诸多种种,却使她不得不有所怀疑。
成之染稳了稳心神,道:“何郎君,太尉准备请会稽王一同出征,到洛阳拜祭国朝列祖列宗陵寝。郎君可知道?”
何知己似是讶然,看样子还不知道,他旋即明白,成肃这样的安排,是对会稽王留在京都心存疑虑。
他略一沉吟,道:“会稽王不理政事,自荆州归来便杜门不出,留在金陵也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太尉那样的性子,到底还是不放心。”
何知己长叹一声,半晌道:“他去了,又能如何呢?”
成肃拿定的主意,旁人是动摇不得的。何知己对此心知肚明。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依我之见,这未必是件坏事。一来洛阳毕竟是旧都,由亲王镇守,于大魏而言意味深远。况且光复关陇之地,与金陵相去万里,往来多所不便,若能以洛阳为陪都,关陇之间也可以如臂使指。”
何知己思忖一番,问道:“太尉是何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