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轻启,老迈的寺内住持恭送一人出来。
成之染抬头,眼前天子只穿着寻常锦袍,玉冠博带,衣袂飘飘,俨然是清标简贵的世家公子。
天子也注意到她,脚下顿了顿。
成之染在原地一礼,垂眸听天子吩咐。
天子道:“此间风景甚好,太平侯可曾来过?”
他说着信步向前走去,成之染跟在身后,如实答道:“不曾。”
天子微笑道:“坊间说建安寺发愿通灵,是该来看看。”
成之染心中一动,道:“奴向来是个俗人,满身利禄,惹佛祖不喜。纵使有什么心愿,也只怕佛祖不许。”
天子道:“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改换心意?”
“奴蒙受天恩,常思报国之志,只恨人微言轻。倘若能乘风借力,哪怕有追名逐利之嫌,也不改其心。”
天子负手止步,望着碧天如洗,风叶琳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既不开口,随行众人更沉默不言,连周士显都敛首低眉,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成之染垂眸良久,终于忍不住抬头,见天子凝神细思的模样,又不敢打搅。
半晌,才听天子淡淡道:“三日之后大朝会,你来太极殿。”
成之染心头一喜,强自镇定地拜谢圣恩,待天子离去,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元破寒诸人在山下等候多时,一见她喜气洋洋地出来,都倍感惊奇。
元破寒问道:“女郎可是向佛祖许了什么愿?”
成之染摇了摇头,回望了山间佛寺一眼,道:“我已得偿所愿。”
元破寒好奇,去往东府这一路百般追问,成之染只是笑而不语。她瞥见岑汝生默然凝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忙引开了话茬,问道:“岑郎可是有心事?”
岑汝生性情谨严,不似元破寒一般恣意谈笑,因此颇显得沉闷。饶是如此,成之染仍感觉,他今日沉闷更胜于以往。
元破寒原本没注意,经她一提醒,登时将视线转向岑汝生,恍然发觉他似乎确实与往日不同。
岑汝生被众人瞧着,没来由脸颊发红,对成之染问话也连连否认。
成之染起初只是随口一提,如今见他有几分羞赧的模样,反倒是来了兴趣,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岑郎,你不对劲啊。”
岑汝生勉强笑笑:“女郎莫要取笑我。”
成之染招手对桓不为道:“桓郎,你看看他,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还嘴硬。”
岑汝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颈。
桓不为初到军中,与对方并不相熟,自不会拿他开玩笑,反而一本正经地为他解释了几句。
成之染不甚在意,眼看到了东府城,心下又有些踌躇,于是收敛了笑意,也不再与众人打趣。
扬州刺史府富丽堂皇,可在她眼中,却犹如金丝牢笼一般,如今哪怕是只看一眼,便让人愁思郁结。
她缓缓在府前下马,与众人告别。岑汝生却似乎有未尽之意,借故避开了旁人,才讪讪对成之染道:“女郎手中有两枝梅花,可否送给我一枝?”
成之染讶然,这才想起刀柄上梅花尚在,便顺手取了一枝递给对方。
岑汝生接过,红梅零落,艳烈依旧。
成之染望着那红梅,福至心灵地笑了笑,又取下另一枝白梅,道:“还是这一枝更为相宜。”
岑汝生捏紧了手中梅枝,道:“都是极好的。”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可郎君手中这枝,是那小娘子送我的。”
岑汝生并不退让:“白梅高洁,亦足以让女郎想见其为人。”
成之染不与他争执,微微一笑,叹道:“岑郎啊……”
岑汝生垂眸不语,听得对方走远了,这才细细端详着手中红梅,轻轻一叹。
成之染回到住处,让侍女取了净瓶来,将那枝白梅插在水中。眼前依稀浮现秦淮之畔那年轻女子的神态,样貌虽是初见,风姿气度却隐隐有几分相熟。
她缓缓轻叩几案,脑海中似有烟云缭绕,思索不尽,索性不再去想,转头低声交代了阿喜两句。
每逢初一十五为大朝,三日后正值十五,天子准允她去往太极殿,那可是帝王威严的至尊金殿,她还需好生准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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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那日比寻常冷冽三分,日色未明时,吹不尽寒风刺骨。群臣黎明前便已会聚宫城,纵使朝服内多添了衣物,站久了也免不得冻僵。
成肃从牛车上下来,不由得拢了拢衣袖,耳边传来里坊街巷间鼓声阵阵,这是坊市门渐次开启的信号,在昏黑天地间绵延不断。
他细听这鼓点,直到进了大司马门才没了声息,不知是鼓点已停,还是被宫墙隔绝在外。
自从扳倒了李劝星一党,朝中上下安稳了许多。他回到金陵之后一力推行土断,天子依循他颁布政令,将全境流寓民户纳入编户齐民。
朝中起初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虽然在天子面前争得面红耳赤,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各州郡豪强大族颇有些抗令不遵的,私底下藏匿亡命千余人,被人告发到朝廷。成肃将为首之人处以极刑,杀一儆百,远近肃然。
将近一年时间里,四方州郡陆陆续续清算出成千上万的人丁,年来的赋税徭役眼见得大有着落,天子也大为赞赏,那些唱反调的朝臣早就消停了。
今日大朝会,他要向天子细细禀报一番。
第240章 开府
黑沉沉的天色笼罩着大地,偌大宫城中阒寂无声,唯有巍峨殿阙下将尽灯火,发出哔剥轻微的响声。一只飞鸟越过重檐,振翅之间,东方有了鱼肚色。
太极殿外侍立的臣子站得久了,偶然抬头时,乍见半边天密布了云霞,一轮红日从宫墙之上冉冉升起,驱散了满天阴翳。
大殿中,成肃慷慨陈词也到了尾声。天子于高台之上微微颔首,冕旒轻轻晃动,却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已初见成效,倘若假以时日,必能使朝廷财阜国丰。
成肃显然也是这么想,眉宇之间难掩意气风发,被天子称赞了一番,禁不住捻须微笑。
今日重头戏已毕,旁人再禀报些什么他也不甚在意。他身子骨虽然硬朗,毕竟也已经年过半百,这样劳心费力的朝会,多少还是让人疲惫的。
天子一一听朝臣上前奏事,并未流露出丝毫不耐。等到无人再上前,他目光一顿,落到殿门前。
以往这时候,就该退朝了。
众人思量着,忽觉天子今日的沉默格外长久,不由得心中犯嘀咕。
成肃看了看尚书右仆射山行简,恰巧对方也投来目光,正狐疑之间,上首传来天子的声音。
“今日却还有一事。”
众人收敛了心神,等天子下文。
“年来西陲骚乱,宇文氏侵扰汉中。虽有梁州刺史张来锡领兵督战,胡虏暂退,然而痈疽在侧,终非长久之计。朕欲择良将,为镇国将军,整顿兵马,以图后效。”天子缓缓道。
国朝将军之号,以第一品大将军为首,下至偏将裨将,煌煌十八等,名目繁复,但从没有“镇国”这一说。
然而从这名号看,显然是不同寻常的。
吏部尚书何知己问道:“不知这镇国将军是何位次?”
天子道:“位同领兵刺史。”
何知己讶然。刺史领兵者位居第四品,固然是封疆大吏,可天子性情冲和,素来垂拱于政事,如今金口玉言只设立一个四品将军,难免显得雷声大雨点小。
见众人议论纷纷,天子眸中并无波动。
山行简轻咳了一声,道:“陛下决断,自有深意,只是不知何人能担此重任。”
众人悄悄打量御前,成肃也不由得抬眸,于座中徐徐扫过。
天子微微侧首,侍立一旁的内侍会意,传呼道:“宣太平侯成之染觐见——”
这一声高喊如同巨雷,登时惊得众人面面相觑。成之染远道伐蜀,布衣封侯,如今朝堂上谁人不知?
她不仅仅是一名女子,还是当朝太尉的女儿啊!
错综复杂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成肃,万众瞩目间他依旧八风不动,四平八稳地端坐殿中,仿佛对这一切并不意外。
唯有与之熟稔的何知己看出,他眼角眉梢之间,隐约流露出些许波澜。身为太平侯之父,成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唱名之声自大殿传出,声声迢递,绵延久远。
太极殿外朝臣一阵骚动,纷纷侧首观望。成之染目不斜视,于众人注目之下拾级而上。
殿前的汉白玉石阶光洁莹润,如同绚烂朝日般璀璨生辉。这一条通天之路无比漫长,仿佛用一生才能走完。
循着天子的目光,成肃也望向殿门。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一时竟令他怔忪。
谁家年少,著白练衫,丹绣裲裆。
褒衣博带,风神秀逸,那是他的掌上明珠啊。
成之染步入殿中,一眼便望见了成肃,不由得呼吸一滞。她的父亲正端坐百官之首,与众人一道望着她。
一颗心猛烈地跳起来,胸口充溢着难言的滋味,说不出究竟是欢喜,还是夹杂着几分酸涩和怅惘。
她从成肃身旁走过,向天子郑重行礼。太极殿的金砖微凉,依稀倒映出她满身光影。
她未施粉黛,不着珠翠,只挽起最简单的发髻,效法武士戴上平上帻。装束虽平常,一举一动都攫住众人目光。
“太平侯,正是朕心中镇国将军的人选。”
众人虽震惊不已,然而看了看成肃,都不敢再说什么。
唯有山行简开口道:“陛下,太平侯固然功勋卓著,然而已经白衣封侯,足以犒赏其功劳。国朝有礼法,从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望陛下三思。”
天子不语,成之染望向山行简,道:“仆射此言差矣。国朝固有礼法,然而胡虏作乱,中原沦丧依旧,百年来世道非常,自不必拘泥于常法。更何况先前我奉命征讨蜀中逆贼,持节都督益州军事,那可比领兵刺史还显要得多,仆射怎能说从未有先例?”
山行简身为清流老臣,拉不下面子与她一个年轻女郎争辩。皇后之兄侍中袁放之见状,替他分辩道:“兵争之际,那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如今太平侯不也是奉还符节了吗?”
“好一个权宜之计,倘若天下无战事,朝廷蓄养的精兵良将,为何不尽早解甲归田?”成之染笑道,“宇文氏侵扰河南,慕容氏据守河北。难不成大魏当真永居金陵,再也不越过大河了?”
袁放之哑口无言,不由得看了成肃一眼。
成肃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殿中复归于宁静。天子问成肃:“太尉以为如何?”
成肃缓缓从座中起身,问成之染道:“太平侯,做镇国将军,你可愿意?”
成之染向天子拱手,答道:“臣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