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山副将正在军中检视,行伍间突然传出一声惊叫,紧接着又一阵骚动。他正要派人看个究竟,手下军士面色却有些不对。不可名状的惶遽骤然穿透人群,瞬间席卷了大小将士,如同黑暗中潜行的海潮,裹挟着让人无法抵挡的力量。
近前的兵士突然扭头跑开,那副将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声,长刀已到了眼前。他滚鞍落马,那一刀落空,紧接着又追赶上来。
他挥刀迎上,将偷袭的兵士砍翻,然而城门早已乱成了一团。众军士溃散奔逃,吵嚷着、推搡着,他们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惧,饶是他喊破喉咙,也根本不听号令。
乔鲁山很快得到了消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然而局势已由不得他,手下人来报,哗变的军士正往这边赶。
乔鲁山闻讯,霎时间止住了脚步,脸上露出惨淡的笑意:“好,好,冤有头,债有主!”
他长叹一声,下令道:“备马,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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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邃,万籁俱寂,营帐外偶尔传来兵戈摩擦声,远处山林在夜风中摇曳作响,如同轻微细碎的耳语。
成之染夜不能寐,独坐于灯下,缓缓擦拭着心爱的长刀。脚步声在此时格外清晰,守夜军士来到营帐前,低声在门口说了些什么。
赵小五在帐外喊道:“节下,城中有变!”
成之染收刀出门,众人的面孔在火光下闪动,眼神中弥漫着紧张不安。
“是好事,慌什么?”她轻轻一笑,纵身上马,疾驰到高处眺望。
十里外的广汉城火光大作,犹如被战火点燃的烽火台,照亮了黑暗的天空。燥热微风中似有人语,然而又听不分明。
成之染皱起眉头,身后忽有人匆匆赶来,发出了讶异之声。
“十三娘,”成之染摇头,道,“乔鲁山真是个狂徒。”
宗寄罗亦有悲愤之色,问道:“他还在广汉城吗?”
“难说,”成之染眸光一闪,“看如今局势,他怕是溜之大吉了。”
“死不肯认输,还来这一出!”宗寄罗气不过,道,“待我捉到他,定将他碎尸万段!”
宗凛随之前来,见状问道:“节下可要趁乱攻城?”
“不必了,”成之染望着远处冲天火光,道,“广汉城拒降,是因为乔氏在此的缘故。如今他弃城而逃,城中自不会再作抵抗。明日到城下,取之如探囊取物。”
她下令诸军严守营地,以防有敌兵作乱。众将士枕戈待旦,直等到天光大亮,城中火势已熄灭,四周仍弥漫着浓厚的烟气。
诸军拔营,整顿了人马,浩浩荡荡地朝城池行进,城头守军遥遥望见了,赶忙向太守禀报。城中又一阵鸡飞狗跳,成之染一行兵临城下时,太守已带人列队出迎。
众人轻车熟路地进城,分兵把守城中要地。那太守早已准备好说辞,只称说先前被乔鲁山胁迫,不得已才将锦官城来使拒之门外,如今乔鲁山窜逃,这才有机会向官军投诚。
成之染微微一笑,无意分辨他话中虚实,广汉城已定,这些事变得无足轻重。她只追问道:“乔鲁山手中还有多少人马?去往何处了?”
太守道:“昨夜军中哗变,士卒逃亡者甚众。他骑马出城,至多有数十人跟从。”
成之染沉吟不语。
宗寄罗喝道:“你明知他是罪魁祸首,为何不乘势将人拿下?如今人又逃掉了,岂不是后患无穷?”
那太守见她言语凶横,一时间脸色发白,惶恐道:“罪臣万万不敢啊!”
宗寄罗满腔怨气,仍是不依不挠的模样。见太守招架不住,成之染拉了拉她,对那太守道:“也罢,城中可还有乔氏余孽?”
太守一愣神,眸光闪了闪,尚不及开口,一旁佐吏出声道:“有的,有的!”
那人还想说下去,见太守面色不虞,一时间便有些迟疑。宗寄罗追问:“是哪个?你倒是说啊!”
被她这一问,那佐吏反而不敢搭言,宗寄罗一怒之下拔刀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
“罪臣不敢!”那太守跪倒在地,手指着堂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成之染循迹而去,只见堂屋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正中摆放着一顶巨大的寿棺,形制虽简陋,看得出却是上好的木料。
她走到近前,正要命兵士开棺,徐崇朝不动声色地拦住她,问那太守道:“棺内是何人?”
太守与一众官吏,只叩首不语。
成之染心思一转,从棺前供案上抽出三支香,煞有介事地拜了拜,抬手向兵士致意。
数名兵士缓缓将棺盖推开,溽暑未消,一股恶臭顿时扑鼻而来。成之染屏息上前,朝棺内看了一眼。
棺中人一身戎装,直挺挺躺在那里,他面色发青,眉眼间并不安宁,嘴角牵动着难言的痛苦,仿佛陷入深沉的梦魇。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颈间黑紫色的勒痕。
成之染看向宗氏兄妹,二人都微微摇头,并不认得这是什么人。
成之染心中有了猜测,转身问堂前跪倒的众人:“他怎会死在这里?”
太守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她便指向先前插话的佐吏:“你来说。”
佐吏道:“乔鲁山从铜鱼城赶来,二人在城中相遇。乔鲁山出言无状,当众拿佩剑砸他,他……许是受不了这等羞辱,愤而自裁。”
成之染问道:“是自缢?”
那佐吏点头。
宗寄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他到底是谁?”
成之染叹息:“十三娘,你希望他会是谁?”
宗寄罗倏忽睁大了眼睛。
“乔赤围?”宗凛难以置信道,“他就是乔赤围?”
他复又将死者仔细端详一番,仍不敢相信,面前这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竟是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成之染不答,只吩咐手下将寿棺抬走,即日随大军押往锦官城。广汉城一干伪蜀官守,她也信不过,命人收押了,又分些人马在此屯守。
宗寄罗半晌才回过神来,听闻成之染要率军返回,忍不住问道:“难道不去追讨乔鲁山了吗?”
“乔鲁山只剩下数十人马,丧家之犬,在蜀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当务之急,是将乔赤围斩首于锦官城,以昭告天下安抚民心,”成之染算了算时日,道,“中水那一路人马,是时候来会合了。”
只是不知为何,中路人马攻克夜钟城之后,一直再没有传来音信。她按下心中不安,夜中不寐的困倦又席卷而来,昏昏沉沉一阵抽痛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地闪过那具尸首的模样,一时间心绪难宁。
她站在庭院之中,看到徐崇朝一身精甲站在门边,幽深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这样的窥探不合礼法,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徐崇朝自然明白。
对上成之染的目光时,他侧首移开了视线。
“徐郎,你的伤好些了吗?”成之染开口,在周遭闹哄哄的叫喊声中,清晰而明丽地传到他耳中。
他的伤,还是在庆亭留下的。这一句关心来得突然,徐崇朝微微摇头,道:“不妨事。”
“又要下雨了。”成之染抬首,蒸腾的微风自鬓边拂过。她望着悄然变色的云天,头顶高大的槐枝投下碎影。
她的面容在光影间摇曳,如同潮水般盈荡的波光,让徐崇朝倏忽想起秦淮水畔柔软披拂的蒹葭。
这与她森然铁甲很不相称,正如她恬淡面容下血雨腥风的伤痛。天阴雨湿,她可也会痛?
徐崇朝终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缓缓垂下了目光。
第227章 雪恨
大军回到锦官城那日,日间晴好,成之染率领人马,拉着那寿棺招摇过市,大张旗鼓地回到府邸。
那寿棺就停放在院中。这几日颇费心思,棺中尸首并没有腐烂过甚,看上去眉目分明。
隋沅被带到府中,往棺前一看,登时变了脸色。成之染紧盯他神情,心中已有分寸,于是便笑道:“阁下可还认得?”
“认得,认得,”隋沅擦了擦额头冷汗,道,“贼首业已伏诛,当真是可喜可贺。”
成之染笑而不答,她早已吩咐手下从狱中寻了几具差池相仿的尸体,此时一并摆放在院中。隋沅吓了一跳,掩着口鼻道:“节下这又是何意?”
“自然是网开一面。”
成之染传令下去,军士便押解数人入内。这些人都被蒙着头,歪歪扭扭跪倒在庭前。
彭鸦儿持刀在前,挨个让人到跟前,掀开布罩指认乔赤围的尸身。他扬言倘若认错了,便即刻斩于刀下。
他面相凶恶,说话又粗犷,上前辨识的战战兢兢,余下的匍匐在地,也吓得瑟瑟发抖。
成襄远在旁,问道:“这是什么人?”
“都是些乔氏余孽,”成之染放低了声音,嗓音也显得渺远,“倘若他们都指认无误,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成襄远蹙眉:“难道会有人故意指错?”
成之染并未言语,目光移向庭中。正有个身形瘦弱的女子跪倒在前,沉默地低头不语。
“不过是游戏而已,”成之染冷笑,忽而扬起了声音,高声对彭鸦儿道,“她若不肯说,要自寻死路,索性这一干人等,都给乔赤围陪葬去罢!”
此言一出,余下那些人顿时哭喊成一团,一声声叫嚷催促着。那女子终于有所动容,抬头含泪道:“既然乔氏罪孽深重,将军又何必手下留情!”
成之染不由得讶异,身旁宗寄罗却突然惊呼出声,吃惊地望着那女子。
那女子看到宗寄罗,兀地睁大了眼睛,旋即呜咽着低下头去。
宗寄罗身形动了动,正要说什么,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人群中一阵骚动。那女子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指向了乔赤围的尸体。
成之染没了看戏的心思,起先她怀疑广汉城有诈,如今看来,乔赤围确实是死了。
她盘算一番,命军士布告全城,明日午时将乔赤围枭首示众,余下乔氏亲眷又被押回狱中严加看管。
次日恰逢中元,城中吏民听闻乔赤围斩首,纷纷到刑场观望,将衙前围得水泄不通。官衙反倒清净了许多。
彭鸦儿和温印虎同在衙前监斩,悬首于市,曝尸街头。成襄远跟着徐望朝出去看了看,便闷声不响地回来,神情似有些黯淡。
成之染独自坐在阶前,见二人神色各异,问成襄远道:“麒麟可害怕?”
成襄远到底是稚童心气,平生未见过如此情形,一时间默然。
半晌,徐望朝道:“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成之染微微颔首,却听成襄远说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明白。乔赤围起初不过是宗达手下参军,资质平平的人物,如何能一朝作乱,割据一方长达数年?”
“天下治乱,蜀中兴亡,岂是乔赤围一人之力?”成之染叹道,“彼时兵戈四起,内外交困,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成襄远问道:“如今天下,可会有第二个乔赤围?”
成之染勾唇,道:“若朝廷根本坚牢,蜀中便不会生衅。”
成襄远沉思不语,徐望朝趁机问道:“如今贼首伏诛,蜀中平定,大军何时能回京?”
“二郎君已经归心似箭了?”成之染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