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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光皎洁。不知何处刮起了一阵冷风,自街巷呼啸而过,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成之染带兵埋伏在西门,周身早已被冻透,半宿没合眼。她摩挲着冰凉的刀柄,正仰头凝望明月,霎时间天光一亮。
众将士神色一振,纷纷起身观望。
赵小五道:“是北门守军举火!”
这是诸军约定的暗号,看来李劝星果真从北门突围。
成之染担心有诈,仍留了大部人马在此,她带着百八十轻骑直奔北门而去。众人刚赶到北门,于乱军之中找到温印虎,急问道:“李劝星人呢?”
“元参军正追!”温印虎恨恨道,“他见打不过,转头往东门去了!”
“带了多少人?”
“天黑没看清,约莫有几百。”
成之染喝道:“将军但在此守城,莫放过漏网之鱼!”
她说罢勒马回身,继续往东门追去,从远处便望见东门外火光冲天,城下也一片混乱。
成之染在人群中打了个来回,全不见李劝星踪影,连彭鸦儿和元破寒都没找到。她好不容易揪住彭鸦儿的裨将,那人道:“逆贼往城东逃走了!”
成之染一惊,连忙拍马往前追,夜半长街已空无一人,耳畔残存的叫杀声也渐次渺远,她纵马出城,遥遥望见官道上灯火点点,正一闪一闪地向北移动。
李劝星紧紧伏在马背上,战马狂奔颠簸得如同巨浪。陆隐纵马紧随其后,心有余悸地回头一望,远处的光点穷追不舍,而且越来越密集。
照这样下去,他们撑不了多久。
他犹自心焦,眼前忽地一晃,便听闻一声闷响,竟是李劝星滚落马下。
诸随从连忙闪避,下马将主君扶起。
皎白月光下,李劝星面色苍白如纸,虚弱地起身,佝偻着吐出一口淤血。
陆隐痛切道:“明公!”
“叛军快要追来了,快走罢!”李明时神色焦急,忍不住催促。
陆隐横了他一眼:“刺史这般境地,如何还能骑马?”
李明时不敢吱声,频频往后看,急得直跺脚。
李劝星撑着一口气,道:“到雁栖寺去。”
雁栖寺离此地不远,亲随将李劝星背起,一溜小跑着,不多时便来到寺前。
陆隐上前叩门,开门的小沙弥见他们个个甲胄在身,手中还拿着刀枪,害怕道:“寺里没住处,诸位另投别处罢。”
陆隐自然知道这是个小寺,二话不说便带人闯入,占据了寺中大殿,命令小沙弥拿些清水来。
寺里的老僧闻声赶来,见众人不似常人,也奈何不得,只好唤起余下四五名僧众,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李劝星坐在蒲团上,歇息了半晌,勉强缓过一口气,对李明时道:“我走不动了,你带人往襄阳去罢。”
李明时迟疑不定,陆隐道:“明公说这些作甚,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李明时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李劝星默然良久,突然道:“真的是成肃来了?”
陆隐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到这行人既然打着李临风旗号,金陵那边恐怕已大事不妙。
李劝星面色平静,屋子里烛火幽微,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竟是难得的静谧。
然而好景不长,寺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有人猛烈地叩门,口中还嚷嚷着什么。
是追兵到了。
李劝星伸手去抓他的刀,被陆隐拦下。
“明公安心静养,末将定与贼寇死战到底。”
李劝星闭目不语。
陆隐正要带军士出门,李明时拦住他道:“宗太守——他何时能到?”
陆隐神色不明地打量着他,终究只是摇摇头,交代道:“照顾好卫将军。”
百余名军士列队,在寺门之内严阵以待。古旧的木门被剧烈撞击,发出一声声闷响,仿佛下一刻就彻底散架。
它终于不堪重负,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轰然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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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赶到雁栖寺时,这座不甚起眼的小寺杀声震天,正经历一场恶战。她跳下马背,提刀大步跨入寺中,迎面一道寒光闪来,她迅疾侧身,一刀将利刃劈开。
小院里一片狼藉,伏尸无数,血流成河。她径自朝内走去,挥刀砍退任何面前的阻挠。她刀法狠厉,身手敏捷,喋血的刀刃模糊了灯火和月光,虽也受了些外伤,淋漓鲜血沿着铠甲滴落,但最终仍旧来到沉寂的大殿前。
李明时听闻外间脚步声,握着刀赶来察看,登时愣住了。
成之染仰头看他,一抬手摘掉了战盔,露出血污之下英华明秀的容颜。
身后喊杀声震耳,分不清是兵刃还是鲜血的铁锈气息混杂在寒风里,吹起她业已染血的战袍。
李明时举起手中长刀,手抖得不成样子:“别过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成之染在阶前止步,开口道:“李郎君,你不认得我了么?”
听闻她声音,李明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旋即恶狠狠道:“认得又如何?你、你不要过来!”
成之染望着他身后烛火幽微的大殿,道:“我要见李公,你拦不住的。”
李明时瞥见她刀尖滴血,一时间害怕极了,正手足无措,殿中突然传来李劝星的声音。
“让她进来。”
李明时犹犹豫豫地闪开,成之染向他颔首致意,提刀步入大殿内。
高大威严的佛像前,李劝星端坐在供案一侧,半垂着眼眸,待人走到了近前,才淡淡看了她一眼。
成之染坐到供案另一侧,将长刀搁放地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发觉对方面色似乎不太好。
半晌,李劝星开口:“成肃可真是有个好女儿。”
成之染不答,端详他良久,问道:“阁下身体可好?”
李劝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借你吉言,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成之染又道:“荆州僻远,莫不是水土不服?”
李劝星瞥了她一眼:“不过是老毛病罢了。”
成之染闻言,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两年前海寇犯境时,她到西府拜会李劝星,那时候对方的身子也不怎么爽利。
彼时在金陵看来,多少有几分故意称病不前的意味。
但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又不像作伪。
见成之染沉思不语,李劝星哂笑几声,道:“你父亲这般兴师动众,说来讨伐我,不是冠冕堂皇吗?你说,我仔细听着呢。”
成之染默然,道:“先下手为强,他只是比阁下更早一步罢了。”
烛火明灭,闪动在佛前,李劝星神色莫名,半晌冷笑道:“是了,是了。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
“李公,回头罢,”成之染抬眸望着他,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开弓哪有回头箭?”李劝星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官场之争,至死方休。我也好,你父亲也罢,都没有机会回头了。”
成之染隐隐察觉一丝怪异。
李劝星见她似乎不解,笑了笑,道:“你以为将我除去,他就能高枕无忧吗?他不会!他只会越来越贪权恋栈,永无休止地清除异己,哪怕是独揽大权!他将来,就是下一个王循、卢彦、庾昌若!”
他声音越发激烈,到最后喉咙沙哑,按着蒲团猛咳不止,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第215章 决绝
成之染大惊,她断不会想到,李劝星居然病重如此。
李明时冲进了大殿,见状也吃了一惊,旋即扑倒在李劝星身旁,慌乱道:“阿父!他们杀进来了!大殿被包围了!”
李劝星只嫌他聒噪,伸手将人推到了一旁,闭目凝神良久,突然听到成之染问道:“阁下所说的旧疾,可是当年海寇兵临西府那一回?”
“比那更早些时日。”
“阁下急召李兖州西上,是为了接替荆州刺史?”
李劝星反问:“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几声,望着头顶上佛陀俯瞰众生的悲悯目光,只觉得造化弄人。
人心莫测,人心难测。
荆州高居于大江上流,顺流而下,势如破竹,金陵天然地落了下风。她那个多疑善变的父亲,料定李劝星兄弟会聚荆州,如虎添翼,必然是有所图谋,将对他不利。他,岂能容忍?
然而成之染旋即想到,纵使她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劝星病重,也照样会率先发难。他同样无法坐视李劝星兄终弟及,让李氏踩着他三弟的尸骨,再度将上游重镇收入囊中。
李劝星勉强抬头,望见殿外黑压压的玄甲兵,火把劈里啪啦地爆裂,将院中映照得亮如白昼,连满月清辉都逊色三分。
他看到面目可憎的独眼将军,看到大将陆隐的尸体,也看到一众亲随倒在血泊中。
“让他们退下。”李劝星微微侧首,对成之染道。
成之染抬眸,朝彭鸦儿打了个手势。彭鸦儿迟疑了一瞬,带着东府兵迅捷而静默地退到院门外。
李劝星长出一口气,道:“成娘子,我初见你时,你才十二岁啊。”
成之染微微蹙眉。
“你我相识一场,若念及旧情,便与我一段白绫。”
“李公——”
李劝星抬手止住她:“再为我留个全尸。”
“阿父!”李明时跪倒在地,哭诉道,“阿父,出降罢!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成之染望着李劝星,郑重道:“李公若肯出降,我誓死护阁下周全。”
李劝星打量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悲戚。他缓缓说道:“我与你父亲,此生,不必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