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鸾看了她一眼:“我不能相助,但有一人能。”
“谁?”
“庾昌若。”
成之染疑心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怔然。
谢鸾见她面露疑惑,又重复一遍:“大司马,庾昌若。”
成之染定定看着他,沧海堂中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鸟鸣啁啾。
一片侘寂中,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成肃与若干僚佐相继入内,徐崇朝跟着他们,一打眼就看到堂中这两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成肃并不是很意外,道:“狸奴也在啊。”
“阿父。”成之染回过神来,见对方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一旁的长史萧璞朝她颔首致意,看起来春风得意的模样。
成之染草草扫一眼,府中有头有脸的僚佐都在,这架势平日里并不多见。她心中一动,果然听主簿顾岳说道:“萧长史槃槃大才,调度有方,还怕不蒸蒸日上吗?”
三言两语间,成之染听明白了,原来萧璞高升了,不日将走马上任,接替谢祯做吏部尚书。
那可是吏部尚书,尚书台仅次于左右仆射的显官。
太尉军府的上佐,如长史、司马之职,向来是世家显宦晋身之阶。萧璞谋得尚书台的职位,也算是意料之中。
军府大小僚佐你一言我一语祝贺起来。成之染也向萧璞道了喜,萧璞嘴上客气着,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有个侄女,闺名唤作群玉,女郎可认得?”
“久仰大名,未曾得见。”
萧璞缓缓道:“日后若有机会,女郎可要见见。”
成之染一口应下。
待众人从堂中散去,成之染缓缓出门,赫然见一个青袍身影立于廊下。
“何司马。”
听这声音闷闷的,何知己回首,捻须笑道:“女郎何故忧愁?”
成之染问道:“何司马日后可也会出府?”
何知己自从京门聚义起,就一直跟在成肃身边,到如今已整整八年了。他的前任谢祯和阮序,或入居台省,或出镇州郡,无不是龙门一跃。
何知己……也会如此罢。
何知己笑道:“女郎想的长远啊。”
成之染心中不舍,可想到对方将来飞黄腾达的仕途,这一点不舍也显得小气。
她挤出一丝笑容,道:“何司马若是离开,东府可怎么办?”
何知己抬头望着回廊的飞檐,道:“东府,不是还有女郎么?”
成之染失笑,也仰头望去,一只小雀正落在檐上啄食,清风徐来,又扑棱扑棱飞走了。
人间聚散离合,大抵如此。
第195章 生计
成之染踽踽独行,埋头往后宅走去。三月的春风虽轻缓,依旧吹得她心绪零落,四下飘散,无迹可寻,脚下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途径垂花门时,她似有所感,倚门回首,却见徐崇朝在不远处望着她,斑驳花影挡住他面庞,目光也轻飘飘的仿佛是错觉。
成之染站了一会儿,徐崇朝也一动不动,她有些意外,扬手喊了他一声。
徐崇朝这才动了动,从花木葳蕤的藤枝下走出,缓缓来到她面前。
“阿蛮,何郎君怕是要走了。”成之染难掩失落。
徐崇朝不知她为何这样想,问道:“可是朝中有动静?”
成之染摇头。朝中风平浪静,只是她远虑罢了。
徐崇朝轻笑一声:“若果真有那么一天,高升是好事,你不为他高兴吗?”
“高兴归高兴,可我已经习惯他在府中,有什么事情,总让人安心。”
“习惯?”徐崇朝轻轻呢喃,“于我而言,也是一样吗?”
成之染不解其意。
徐崇朝自嘲地笑笑:“若有一日我不在,你也会因不习惯而失落么?”
成之染被他说懵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下意识问道:“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徐崇朝盯着她道:“若我不在,你又会挂怀多久?”
“这是什么话?”成之染隐约觉得不对劲,镇静道,“不过是我有所感怀而已,怎么就说到这些?”
“狸奴。”徐崇朝伸手搭上她肩膀,掌下的双肩柔韧有力,仿佛一根挺拔的蒲苇,深深地深深地扎根。
他不由得卡了壳,只用复杂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成之染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索性踮脚环上他脖颈,轻轻在唇上落下一吻。
徐崇朝浑身一紧,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唇上传来湿热的触感,对方的动作不急不徐,轻柔和缓,如同灼灼桃花织就的彤云。
使人想沉溺其中,再不关心外间的纷扰。
徐崇朝紧紧抱住她,热切地吻着,恨不能将人揉到骨子里。他胸口燃着一把火,肆无忌惮地缭绕,又让人酸涩难言。
毕竟在府中,两人不敢太放肆,成之染将人推开,一双明亮的凤眼浸染了水雾,更显得神采奕奕。
徐崇朝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着,低声道:“你与谢三郎谈得来?”
成之染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谢鸾,愣了愣,道:“谢三郎有些本事,从前我低估他了。”
“少跟他见面,不行吗?”
成之染玩味地笑了笑,道:“怎么,担心我喜欢上他不成?”
徐崇朝不语,那神色分明是默认了。
成之染气笑了:“你居然这么想我?”
徐崇朝抿唇,道:“答应我。”
成之染笑道:“你可真是无理取闹。”
徐崇朝心情低落,见成之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他默然良久,道:“那我先走了。”
成之染莫名其妙,叫他也没叫住,心中也有些不平。方才的温存旋即零落成泥,连满园春光都黯然失色。
她耷拉着脸回到屋中,侍女一见她没精打采,都分外热情地侍奉着。阿喜道:“女郎该不会真的跟徐郎吵架了罢?”
“谁稀罕跟他吵架。”成之染往软榻上一坐,半晌没说话。
阿喜为她端来茶汤,又听她幽幽说道:“我哪有闲心跟他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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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确实没这个闲心。她隔三岔五就往舅家跑,有时还手捧着书卷念念有词。
成肃偶然碰上了,成之染却脚底抹油般跑得飞快,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私下里问阿喜,阿喜道:“女郎许是开了窍,懂得读书了,找柳常侍请教学问呢。”
成肃半个字都不信,成之染的脾性他清楚,断不是这等好学的胚子。他让徐崇朝打探打探成之染行踪,徐崇朝竟显得有些为难,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成肃愈加纳闷了,终于有一日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唤人叫成之染来问话。
小厮没把人带来,如实禀报道:“女郎不在府中,听说去了藏书阁。”
东府城中藏书阁,是历来扬州刺史归置文书的地方。这座雅致的小院,平日里人迹罕至,每逢年末岁初收存卷宗时,才热闹一番。
“去那里作甚?”成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罢了,随她去。”
庭院中梨花开得正盛,团团如雪簇,敌不过春雨潇潇,霎时间零落枝头。成之染在丛丛苍翠间彳亍,微凉的雨丝飘落于发间,也打湿了地上的花瓣。
谢鸾说庾昌若能助她,这话不假。她将二人前言后语讲给柳访,柳访一下便明白了,拊髀道:“谢郎误你!”
成之染不解,柳访道:“庾昌若固然有法子,可是,你道他为何声名狼藉?”
成之染道:“庾昌若弄权,有不臣之心。”
柳访摇头道:“他犯了众怒。”
“阿舅——”
“庾昌若尚且如此,你阿父可能担待得起?”
成之染用脚尖碾了碾花瓣,从纷繁思绪中抬起头来,空天静寂,细雨其濛。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成肃见她在檐下淋雨,呵责道:“还不快回来。”
成之染一动不动,突然笑了笑,问道:“阿父,这雨落在我家,与落在别家,可有何不同?”
成肃道:“这能有什么不同?”
成之染摘下枝头一片新叶,又随手抛到路边,道:“落在我家,不过打湿了花树。若落在田间地头,四郊农事兴,丰年已在目(1)。”
她缓缓走到廊下,朝成肃一礼,道:“阿父,有件事,还需您知晓。”
成肃被她请到书斋,还没坐稳,门外便进来三五小厮,将一摞摞书卷堆放到案前。他素来不喜文字,道:“这是些什么?”
“延平二年,大司马庾昌若大阅户口,令州郡所在土断,严其法制,这就是当时的文书簿册。”
成肃静默了一瞬,问:“你近日神出鬼没,就是找这些东西?”
成之染不置可否,道:“知道阿父不爱看,我都已经读过了。前些日子阿父答应我求取功名,我的功名,可都在里头呢。”
成肃打量她一番,摇头道:“你可真是……”
“朝廷伐齐之后,又南征海寇,想来元气大伤罢?可还能撑得起来,去远征平蜀?纵然能平蜀,有还剩几分气力对付宇文氏?”成之染语气平静,也不管成肃神色,径自道,“强敌环伺,军旅大起,朝廷钱粮不够用了罢?”
她一连追问,成肃反问道:“你是何计较?”
成之染从案头拿起一卷簿册,随手翻了翻,道:“数十年前庾昌若主政时,王公贵人多隐匿流民,充作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朝廷课役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庾昌若深知其害,下令为流民编定户籍,以此明考课、定赋税,才得以财阜国丰。如今府库空虚,自当效法前人,以解燃眉之急。”
成肃半晌没说话。
成之染劝道:“阿父想一想,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成肃嗤笑一声,道:“你算是替为父把王公贵人得罪透了。”
“得罪就得罪,阿父难道要看他们的脸色?”成之染满不在乎,“若强令如此,他们谁敢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