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问道:“那你为何置我于不义?”
“妾不明白女郎的意思。”
成之染定定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将午后青溪别业的闹剧娓娓道来。
“太尉心中有愧,如今不肯见我,既然让你前来,个中底细你岂会不知?”
容楚楚垂眸,被她盯得捏紧了帕子,半晌都一言不发。
“似这等丑事,旁人听了怕是要惊掉下巴,容娘居然丝毫不惊讶,——你早就知道的罢,”成之染端详着她,沉思片刻,道,“容娘,你骗我。”
容楚楚轻轻摇头:“妾从未有过欺骗女郎的念头。”
“那你便如实告诉我,今日青溪之事,究竟是会稽王世子酒后失德,还是有人要拿他做局?”
容楚楚绞着帕子,低着头抿紧了唇。
两人僵持了半晌,成之染的声音透着几分失落:“你看,你还是不肯坦诚相待。”
“女郎,”容楚楚很是为难,“这些事,我……”
“他不许你说,”成之染打断了她,道,“倒也无妨,我来说。”
容楚楚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怅惘。
“淮南长公主目下无尘,为长子筹备的择妇雅集,自然是精挑细选。今日赴宴的女郎无外乎京中名门世家,我起初还很奇怪,抛开徐三娘不算,只有我与赵娘子出身寒庶——淮南长公主又何故屈尊如此?”
容楚楚道:“女郎身为太尉之女,何以妄自菲薄?”
“太尉之女,也入不了长公主的眼,”成之染勾唇一笑,“长公主迟迟不肯邀请我前去,想来府中也着急得很。这场戏倘若缺了我,胜算不知还能剩几成。好在今上开了口,也免得府中再费心经营。”
见容楚楚垂眸不语,成之染接着说道:“至于赵娘子能去青溪,单凭一位左卫将军的兄长是万万不够的。长公主邀她,恰恰是因为她与卫氏的婚约。丹阳尹卫承,与豫宁县公乃是世交,他的面子总还是要给。人都到齐了,世子向来没什么头脑,对他下手还不是轻而易举?容娘子,是不是?”
容楚楚默然无语。
成之染已经得到了结果。她唇角笑意一点点褪去,淡淡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容楚楚敛首:“女郎请讲。”
“府中如何知道世子的行踪?”
淮南长公主可没说过,苏弘度也要去青溪。
容楚楚答道:“赵将军在宫中遇到世子,回府后向赵娘子说起。”
竟然是这样。
成之染闭眼叹息:“与赵娘子商议这些事,离不开内宅周旋。你们明知苏弘度对我纠缠不休,却特意让赵娘子与我一般穿着,可真是煞费苦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
容楚楚似有些犹疑:“妾别无选择。”
“即使要将无辜之人蒙在鼓里,也要如此么?”
“妾对不起女郎,”容楚楚缓缓道,“不过女郎有一点错了,府中并非有意要利用女郎。”
“真的吗?”成之染嗤笑,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二字。
容楚楚正要为成肃分辩,成之染摆了摆手,道:“这件事我不怪你。可若我是他,绝不会如此手段。”
“还望女郎体谅郡公的苦心。”
成之染漠然一笑。体谅不体谅,她又能如何?
第190章 帝胤
青溪别业之事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已传遍了京中世家。左卫将军赵兹方羞愤不已,为此事忙前忙后,三天两头到东府找成肃商量。
成之染刻意避开成肃,父女二人对此事缄口不谈,她偶尔见到赵兹方焦头烂额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悲凉。
木已成舟,苏弘度自觉理亏,总不能甩手不管。为了彼此的声誉考量,两家只能硬着头皮商议亲事。
赵兹方在三齐避难时,曾与会稽王结下了患难之交。如今两家处境尴尬,他面子上更是过不去。然而他阿妹整日在家中哭哭啼啼,赵兹方心疼不已,咬牙切齿要为她谋得正妻的位份。
这在会稽王看来,无疑是狮子大开口。淮南长公主嗤之以鼻:“赵家也太没有自知之明,先前能交结卫氏,已经足足是高攀了,如今却异想天开,竟厚颜要做世子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会稽王深以为然,只肯让世子纳赵蘅芜为妾。
赵兹方气得够呛,向成肃连连控诉:“我堂堂四品左卫将军,阿妹做不得正妻?”
两家为此事争执不下。赵兹方一度要到天子面前告御状,被成肃好说歹说拦下了。
会稽王世子之事,天子岂会不知?然而这等见不得台面的事,若硬要抖落到天子面前丢人现眼,无疑是百害而无一利。
成肃比赵兹方冷静得多,两下胶着之际,他还能端坐沧海堂,耐心听徐崇朝汇报军情。
徐崇朝说完了正事,神色颇有些纠结。赵蘅芜的事,他一早便听徐娴娘讲过了,起初惊惋不已,渐渐便觉出麻烦来。数日来各种流言甚嚣尘上,连他都分不清是真是假。偏偏成之染情绪低落,对此事缄口不言,让他心里也摸不清深浅。
成肃看出他心思,却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徐崇朝只得主动提起,问道:“我姊夫近日焦头烂额,为蘅芜之事操碎了心。不知依义父之见,此事如何才能了结?”
成肃道:“总要给赵家人一个说法。”
徐崇朝蹙眉:“会稽王那边……恐怕不容易松口。”
成肃似是冷笑道:“会稽王世子,终究还只是世子。他尚未袭爵,岂敢纳仕女为妾?”
大魏从未有仕女为妾的先例,即使是身为天子叔父的会稽王,若想要纳官家女子为妾,也难以堵塞悠悠众口。
徐崇朝低叹:“但愿如此。”
成肃看了他一眼,道:“狸奴因此事闷闷不乐,你若是闲暇,多去开导她几句。”
不待徐崇朝去找,他步出庭中,一眼便看到成之染伫立树下的身影,风移影动,竟显出几分萧索。
徐崇朝快步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以手抵唇,无声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身后紧闭的屋门上,眼神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神色。
两人无言地穿过回廊,廊下的翠竹飒飒生姿,沙沙细响伴随着浅浅脚步声,将一方静谧填补得琐碎迷离。
徐崇朝终于开口道:“义父会为蘅芜谋个好出路。”
他本以为成之染挂念旧友,因此才心绪低沉,不料成之染止步,抬眸望着他,半晌不吭声。
徐崇朝不解:“狸奴?”
成之染欲言又止,生硬地笑笑:“自然。”
徐崇朝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正要细问,侍女阿喜捧着个木匣上前,对成之染道:“女郎,有封信。”
阿喜看了看徐崇朝,并未细说这封信来源。成之染略一迟疑,还是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
待看清信的内容,她目光一沉。
信笺被她轻飘飘放回匣中,徐崇朝的目光也随之一动。
“是会稽王世子写来的。”
徐崇朝始料未及,诧异地望着她。
“他被会稽王禁足了,”成之染缓缓说道,“好不容易送出一封信,阿蛮,我回也不回?”
徐崇朝盯着那字纸,看不出什么门道,而成之染似乎并不想提及信中的内容。不过,苏弘度写来的东西,他恐怕也不想看。
“你若是想回,回他便是了。”
成之染似笑非笑,引着他穿过月门,来到近处的书斋。她在几案前坐定,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白纸。
阿喜上前来给她研墨,徐崇朝却道:“我来。”
他久在军中,惯于提枪握刀的手捏起墨锭,稍显生疏地研磨起来。上好的墨锭光滑细腻,清香一圈圈荡漾开来,在屋中缓缓弥散。
成之染抬眸,竟轻笑一声。她下笔飞快,落笔不过几行字,便把笔往架上一搁。
徐崇朝问道:“这么快?”
“多说无益,”成之染将回信审视一番,道,“我劝世子娶蘅芜为妻,若他肯听劝,也免得赵将军再因此事为难。”
徐崇朝动作一顿,勾唇道:“蘅芜若知道,定会感激你。”
成之染将信笺封好,道:“我岂是为了让她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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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底又下了一场雪,初生的草芽埋在雪簇里,洗濯得越发明净。赵兹方再来东府时,神色比以往轻松了许多,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成肃,会稽王终于让步,决意两家人坐下来好好议亲,似这等王孙之家,三媒六聘的大礼万万少不得。
成肃微微颔首,道了声恭喜。
赵兹方有些过意不去,恳切道:“若无第下相助,下官如何能与会稽王抗衡。”他千恩万谢,反倒让成肃难为情。
他虽然位高权重,但尚不足动摇会稽王的心思。会稽王如今改口,大概还是因为忌惮官宦人家的礼俗。
不过无论如何,倘若两家能结亲,自然是好事一桩。
然而赵兹方并没有高兴多久。
第二日正逢二月初一朝会,成肃回府后不久,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外间便通传,赵将军求见。
成肃并没有多想,照常让赵兹方到沧海堂。没想到一道绯红身影匆匆而来,带着滔天怒意,简直要将公府的门槛踏破。
“出尔反尔,欺人太甚!”赵兹方出离愤怒,若不是顾及体面,他恨不能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通通骂一遍。
成肃一问才知道,到手的婚事又黄了。
今日下朝时,赵兹方本想跟会稽王寒暄几句,没想到对方看也不看他,甩手登车,绝尘而去。
赵兹方愣在原地,尚书左仆射谢让缓步上前,言语平淡,说出的话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谢让道:“会稽王世子,亲王之子,太宗之孙,累世帝胤。齐大非偶,将军何故强人所难?”
赵兹方脑海中嗡的一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望着谢让飘然远去的紫袍,他突然明白,什么叫做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成肃闻言,啪的一声摔碎了手中茶盏:“岂有此理!”
“谢让说出这种话,下官的脸还能往哪搁?”赵兹方气得眼眶通红,“分明是世子先来招惹,到头来竟要嫌弃我家!”
成肃也气不打一处来,耐着性子叮嘱了对方几句,一拍几案道:“谢氏难缠,待我好好想想,务要为你家讨回公道!”
赵兹方纵然不甘,也只能先行回府。成肃阴沉着脸,负手在堂中踱步,小厮进来道:“顾主簿和谢参军在外等候,第下可要见?”
成肃强压着怒火,吩咐仆役将堂中清扫干净,这才道:“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