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窃窃私语,冷不丁听成之染唤道:“阿叔!”
成誉负手立于堂前,一旁有个中年人正与他说话。成之染认识这人,他是二叔母桓氏的母家兄弟桓不识。
二人似乎在谈论公事,见到她,眉目都舒展了许多。桓不识与成之染寒暄起来,成誉随意一打量她身后,目光不由得一愣。
起初入府时他不曾留意,只觉得成之染这两名随从颇为眼熟。如今他思索一阵,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成之染见他走神,便问道:“阿叔,怎么了?”
成誉缓缓道:“他们……”
赵小五和叶吉祥上前,向成誉恭敬一礼,他们随江岚西征庾氏时,是与成誉一道同行的。可此时相见,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成誉似是凄惶,张口欲言,一腔愁绪却梗在心口。三人顾盼无言,一时怆然。
桓不识见众人神情有异,干咳了一声,对成誉道:“第下,方才的事情……”
成誉回过神来,垂眸掩去眼底哀思,道:“他人在何处?”
桓不识答道:“在前堂等着。”
成誉点点头,朝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入座罢,我去去就回。”
他和桓不识匆匆而去,留下成之染与宗寄罗面面相觑。
宗寄罗拉着成之染落座,摇头道:“你阿叔如今已是征西大将军,他素来勤于政事,委实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成之染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他……你姑母、可有喜事了?”
宗寄罗摇了摇头。
成之染正要再问,却见门口有人影晃过,元破寒跟着个年轻人谈笑入内。
成之染并不认识那人,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
元破寒笑道:“女郎,这位是我在雍州的故友,人称岑六郎。可巧,今日竟在江陵遇到了!”
那人客气地朝她笑笑,拱手道:“南阳岑汝生,久仰女郎大名。”
成之染难掩诧异。元破寒身为雍州豪族,与他相识的岑氏子弟,十有八九是刺史岑获嘉的族人。
他此时出现在江陵,实在是令人意外。
岑汝生笑着解释道:“妖贼进犯荆州时,家祖带兵南下助阵,让我随县公修业。”
见成之染不解,宗寄罗替他说道:“我听姑母说,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妖贼与关中、蜀中勾结,江陵城危在旦夕。多亏了岑雍州前来相助,否则胜负存亡实难预料。”
岑汝生摇了摇头,道:“江陵得以保全,仰赖县公神威,岂是家祖的功劳?”
他将江陵守城种种讲给众人,成之染听得心惊胆战,又不由得懊恼,荆州如此危殆,彼时她却无能为力。
“可不止这些……”岑汝生至今仍心有余悸。土难氏败退之后,岑获嘉便回防襄阳。未曾想一个多月后,郑显突然率重兵来犯,足有数万人之众。雍州远水难救近火,坊间又传闻金陵已沦陷敌手,江陵城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饶是如此,成誉还是挥师力战,用计破敌,大获全胜。岑汝生说起这些,眼神中满是崇敬。
荆州局势越是凶险,成之染心中越是难过。她想起成誉脸上的憔悴之色,还不是因为被纷繁战事搅扰得不得安宁。
华灯初上,徐崇朝和柳元宝落座,人差不多到齐了。不多时,成誉姗姗来迟,与宗纫秋一道入座,向众人赔了个不是。
满座尽是年轻人,成誉很有些感慨,神情也颇为复杂。借着明亮的灯光,他耳际飞白的鬓角愈加触目惊心,酒酣耳热之际,成之染望着他,恍惚想到,从前带她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的叔父,竟也开始苍老了。
这念头堵在她心口,清酒入喉,也难消块垒。十余年光阴倏忽而过,年华和岁月,杳无踪迹,再也难寻。
也不知怎的,成之染隐隐感觉,成誉今日颇为嗜酒。他兄弟三人都好酒,成之染自然知道,可印象里成誉向来有节制,如今却一杯接着一杯,眼睛都不眨一下。
宗纫秋看不下去,劝道:“郎君,仔细身子……”
成誉无声笑了笑,唤仆从将酒盏满上。宗纫秋似是无奈,眼见成誉又一饮而尽。
成之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在成誉仰头的一瞬,他仿佛紧皱着眉头,这杯酒喝尽,眉头仍不曾舒缓。
宗纫秋也注意到了,目光渐渐下移,紧张地盯着他的肋下。
成誉顿了顿,将酒盏放下,神色也恢复如常。他笑道:“把酒尽欢,今日无憾。”
成之染垂眸,半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她叔父这人,她有些不懂了。
散席后,成誉执意送她回住处。成之染一直不得机会与他私聊,恰巧路上宗寄罗去找宗纫秋,她连忙问道:“阿叔,你身上可好?”
成誉愣了愣。他虽喝了不少酒,头脑还依旧清醒,闻言面上便有些拘谨。
他笑道:“从前在京门,我便是千杯不醉。这些酒,算不得什么。”
成之染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疑虑:“我是问……阿叔身上可有伤?”
“这种事,还需来问我?”成誉道,“弓马之间,哪能不受伤?”
弓马之间自然免不得受伤,可如今的成誉早已不是军中武将。位高权重的荆州刺史,受伤岂能是小事?
成之染面色凝重。成誉既然这么说,那伤势恐怕不容小觑。
她问道:“如何伤到的?”
成誉却不回答,含糊道:“芝麻大小的事,问这些作甚……”
他拿定主意不说,成之染也问不出什么,反而给自己心里添堵。
宗寄罗一回来便见到她坐在榻上,灯影下垂着脑袋,一副思虑深沉的模样。
成之染问道:“十三娘,你到江陵后,又打过仗吗?”
“那时节海寇已败退,荆州境内甚是太平。”
“我阿叔平日里可还康健?”
“县公素来康健,”宗寄罗被问得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看她的反应,似乎不知道成誉的伤情。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我担心阿叔他饮酒过甚。”
宗寄罗略一沉吟,道:“许是今日见到你,他心里高兴。往日他不是这样。”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然而席上成誉的异样,绝不会毫无因由。她叔母那时的神情……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176章 缱绻
成之染次日专程拜会宗纫秋。对方虽是她名义上的叔母,然而两人不过才数面之缘,不像桓夫人一样看着她从小长大,彼此之间称得上陌生。
好在宗寄罗张罗其间,问这问那,渐渐都熟络起来。
宗纫秋毕竟是豪族仕女,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也因宗寄罗以往三天两头念叨的缘故,她对成之染更多了几分亲切。
成之染极其委婉地问起成誉的伤势,宗纫秋垂眸,淡淡道:“早些时候从马上摔了一跤。”
坠马这件事,可大可小。成之染再三追问,宗纫秋便缄口不言了。一提起成誉,二人之间便仿佛有了隔膜,成之染翻来覆去想了想,她叔父叔母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
宗纫秋这里,成之染问不出什么,一直到回到住处,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宗寄罗劝道:“你若是担心,不如当面去问县公。”
成之染无奈,含含糊糊应下,心里依旧发愁。若成誉肯说,她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折。
她想了半天,决心去找桓不识问问。然而桓不识在府中每每与成誉同行,她苦等两天,终于瞅准了对方落单的机会,在垂花门下拦住了桓不识。
“桓将军去往何处?”
桓不识笑道:“女郎有何贵干?”
桓氏三兄弟,数桓不识年纪最小,饶是如此,他也是年近不惑的人了。见成之染将他拦下,一时也有些好奇。
成之染不跟他卖关子,笑了笑,径自道:“我听说县公坠马摔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不识闻言,顿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成之染收敛了笑意,道:“荆州刺史的安危,固然是人所讳言。可他毕竟是我叔父,难道连我也听不得?”
桓不识不语。
成之染问道:“难不成我阿叔不让说?”
“那倒也不是,”桓不识犹豫了一下,道,“不过这事很久了,女郎何有此问?”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他可与叛贼交战了?”
“不,”桓不识摆了摆手,“那是去岁初夏时节,我记得天已很热了。当时县公巡行江上,闻南康郡公战死,失坠马前。”
成之染怔然,半晌又问道:“伤势可严重?”
桓不识仔细回忆了一番,道:“军中摔打何其多,县公次日便能上马,想来也并无大碍。”
成之染苦笑。桓不识毕竟是个粗人,成誉又掩饰得体,竟瞒了过去,也只有宗纫秋这个枕边人发觉。看那日宴席上情形,他怕是落下了病根。
成之染心中郁郁,不知成誉可曾延医请药,这伤势蹊跷,拖延至今不决,也是个麻烦。
如果霜娘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闪过,她又一愣神。
待回到住处,她仍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宗寄罗凑上来道:“你去哪里了?”
成之染尚未回答,她又接着道:“方才徐郎来找你。”
“啊?”成之染听清,脸上便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一瞬,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去问他呀,”宗寄罗一笑,“听说你不在,人家就走了。”
成之染心虚,双颊一阵燥热。自从沿湘江北上,众人同乘一条船,她与徐崇朝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越城岭漫天萤火下的吻,回想起来如梦如幻,满腔情意也止于眉目之间,人群之中悄悄相视一笑,都令人心如擂鼓。
见成之染发起呆,宗寄罗啧啧了两声:“小娘子,在想什么呢?”
成之染瞪了她一眼,嘴硬道:“偏不告诉你。”
宗寄罗哈哈一笑,仰倒在榻上,半晌又想起了什么,起身道:“那位柳郎君也来过,闷葫芦似的,连话也不说。简直比徐郎还无趣。”
成之染失笑,一时间以为宗寄罗认错了人。柳元宝说起话来,连她都插不上嘴,闷葫芦……恐怕是吃错了药。
“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宗寄罗认真思索了一番,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记不起来了。”
“许是前生的缘分罢,”成之染笑道,“柳郎还没有娶妇,要不然,你来做我舅家新妇。”
宗寄罗直翻白眼:“我不过说了一句,你竟这般没正经,都想到哪里去了!”
成之染见她嗔怪,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似乎得到了隐秘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