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如磐石的东府城,自不会像这般风雨飘摇。或许此刻家人正围坐纳凉,后园池塘里莲叶接天,他们许是在赏花饮酒,细细剥着莲子吃。
待思绪回转,泪已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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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暴雨肆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时分才势头渐弱。客舍里,刺史府中,龙编城内,早已是一片汪洋,天地间万物都有些微妙的走样。
成之染终于推开门,外间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零落的树叶在水面上翻卷,重重庭院透出湿冷冷的阴气,到处是一片狼藉。
海上暴风,她不是没见过,像这样骇人的,还是头一回。
北来众人都心有戚戚,再聚到一起,谁也不提尽快离开的事了。若是在山林间赶上这样的疾风骤雨,单单是树木摧折,还不知要砸死多少人。
傅亭微来看望他们,沈星桥便问:“像这般飓风,何时能止息?”
“从五六月份开始,断断续续总要有半年多。”
然而众人无论如何不可能等半年。
傅亭微见他眉头紧皱,连忙道:“这两个月最难熬,过了这一阵,便没有那么骇人。”
他一边宽慰众人,说话间目光却不断朝成之染瞟,他听父亲说这是位小娘子,最初还难以置信,如今见面仔细打量着,不由得茅塞顿开。
这目光过于直白,饶是成之染心中郁郁,也不能不察觉到。
她看了傅亭微一眼,问道:“若大军尽早出发,当在何时?”
从此地返回金陵,一路上山川连绵,还是走海路最为便利,然而这样惊涛骇浪的时节,傅亭微万不敢让他们出海。他似乎为难,沉吟道:“总要过了这个月。”
见众人神色黯然,他连忙说道:“这两日州中正准备祀神,今年雨水如何,到时候便可知晓。”
“祀神?”众人都有些疑惑。
“算得上祭祀雨师,”傅亭微解释道,“不过杂糅了交州风俗,与江南大为不同。若雨师显灵,雨水必不会过多,年成也有了底。”
成之染对此颇有些好奇,傅亭微又道:“诸位是远来贵客,到时候还请赏光。雨师若见到贵客,必会赐福于交州。”
此等蛮荒的拜祭,众人自是没几分信服,可他们也明白,傅亭微不过是刺史的喉舌,邀请他们的人是傅临。既然刺史如此盛情,成之染也不好回绝,当即便答应下来。
傅亭微松了一口气,到告辞之时,特意将成之染拉到一旁,悄悄道:“交州数十年不曾见阁下这般贵人,到时候阁下亲临,当能为我等祈得神灵眷顾。”
成之染料想他必是猜到了什么,于是笑了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王化所至,郎君自不必担心。”
傅亭微半晌不吭声,久到成之染以为哪里说错了话,却冷不丁听他道:“庐陵郡公是女郎何人?”
自从自封了队主,成之染便刻意修饰容貌和声音,她样貌英气,马马虎虎瞒过了寻常士卒的眼,可细究起来,仍不免被人看出端倪。见傅亭微这样说,她心中竟有些失落,又忍不住怪对方多嘴,硬要戳破她。
她并不搭言,缓缓走了几步,摇头道:“郎君呐……”
成之染越是不想说,傅亭微心中的猜测便更甚,他仍要追问,却见徐崇朝等人齐齐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讪讪地笑了笑,负手道:“也罢,雨师知道便是了。待到拜祭时,女郎可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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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上下斋戒三日,便浩浩荡荡出城,到山阴拜祭。
沿途数里路上浓荫蔽日,道旁杂草早已收拾得齐整。每隔数十步便立起一个硕大的花轮,其下陈设着祭坛草荐,供随行百姓祭祀。
出城时难得天晴,一路行进到山中,眼见得阴云从海上滚滚而来,裹挟着隐隐雷声,在众人头顶层层聚拢。
祭坛顿时黯淡了。
成之染远远便望见这座巨大的圆台。圆台上伫立着一圈石像,彩绘的衣装容貌千奇百怪,让人望过去便生出诡异的震撼。
刺史亲自点燃第一炷香,祭典便正式开始了。傅临说了些什么,成之染仿佛听不到了,她的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看到那享受香火的神祇闪闪发光,在阴沉天幕下显得格外耀眼。
一张张金色面孔一时间鲜活起来,鲜红的嘴唇仿佛就要张开了,眸光牵动着细微的神情,令人分辨不出他们要欢笑还是哭泣。成之染看花了眼,冷不丁脚下一软,不由得身形一晃,顿觉有人堪堪扶住她的肩。
侧首一看,正对上徐崇朝关切的目光。他比了个口型道:“烟。”
成之染明白,这香火里不知加了些什么料,竟令人神思恍惚。她悄悄打量周围人,果然个个专注地紧盯着祭坛,脸上浮现如痴如醉的神色。
祭坛下猛然一阵锣鼓声轰然作响,成之染晃了晃神,用力眨眨眼,面前模糊的光影终于复归于清晰。再定睛一看,神祇们已收敛了表情,以沉默的目光俯视众生。
不知何时,有个巫师模样的人摇晃着风幡走上祭坛。喧嚣鼓乐中,他一边吟唱一边手舞足蹈,叮叮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待他止步时,石台中央多了两只巨大的人偶。
看那番模样,似乎是一对金童玉女。
见众人不解,傅临捻须一笑道:“交州本盛行人祭,实乃蛮夷陋俗。我父祖在时,便移风易俗,以人偶代之。”
那两只人偶以圆木雕成,做出被捆住手脚的模样,立在石台正中央。四下里堆了一圈柴火,傅临下令点火,火焰便腾地跳起数尺高。
篝火熊熊燃烧着,祭坛下的百姓跪伏在地,口中念叨着与巫师相似的曲调,虔诚而崇敬地祈祷着。
两只人偶烧得极利落,烟灰飘荡在四野,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与浓烈的香火混杂在一起,迷得人头晕脑胀。
巫师的红袍被风卷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如同树皮,汗水湿透了前襟,他仿佛不觉,高举着风幡貌似癫狂地转着圈,嘴里依旧念念有词。祭坛下一众信众都随他低语,阴沉沉天地之间回荡着奇诡的歌谣。
成之染不由得一个战栗,却见那巫师大喝一声,手中风幡摇晃得愈加紧烈,细细的麻绳绷成一道直线,终于如弓弦般绷断,那彩幡兀地随风飘起,被绳上的铜铃牵坠着,倏忽朝坛下人群飞去。
成之染眼疾手快,见那彩幡袭来,便扬手捉住,因笑道:“使君,这是何道理?”
傅临讶异地挑了挑眉,也笑道:“小将军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成之染不解其意,再看那巫师,对方以手覆心,微微朝她躬身,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通译道:“上师说,雨师选中了小将军。”
交州府中佐吏纷纷向她道喜。成之染依旧摸不着头脑,见他们个个笑逐颜开,便愈加糊涂。
傅亭微笑着解释道:“这是祭神的风俗,接到降神幡之人,便是到山中拜祭的使者。有小将军引路,我这些僧侣才能见到雨师。”
“这……”成之染似懂非懂,道,“我初来乍到,与雨师并不相熟,这也可以么?”
傅亭微笑道:“既是神仙的旨意,想来也自有道理。”
成之染依旧挣扎:“我不认得路——”
“去仙潭的路有人带,小将军走在前头便是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无奈道:“也罢,那我要何时出发?”
“着什么急呀,”傅亭微刻意顿了顿,嬉皮笑脸道,“还少一个人。”
成之染问道:“这彩幡不就有一个?”
傅亭微指了指祭坛,道:“方才可烧了两个人偶,小将军须得有人做伴才是。”
他笑意促狭,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傅临哈哈笑了笑,众人便哄笑起来。
成之染没来由地飞红了脸,好在天色还暗着,料想旁人也看不清。
傅亭微靠近道:“若小将军不弃,我愿意……”
他一言未尽,傅临突然干咳了两声,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将军选便是了。”
成之染飞快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微微朝百姓抬了抬下巴,道:“那位穿红衣的小娘子,我看就不错。”
傅亭微嘘了一声,笑道:“岂有此理?”
成之染眼帘低垂着,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彩幡。她很是心虚,看祭神这一番盛况,这神明想必是举足轻重,于是总有些忌惮。
方才献上的是一对男女,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也怕神明看破了怪罪下来,狂风暴雨没个完,耽误了她的归期。
众人齐刷刷地等着成之染答话,一时间目光如火炬,照得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傅亭微又在催促,旁边柳元宝凑上来,笑嘻嘻道:“让我来!一回生二回熟,等我回了金陵,娶妇也有得门路!”
成之染笑着将他推开:“满脑子就知道娶妇,神仙可看不惯你!”
众人哄笑道:“换一个,换一个!”
笑闹声响成一片,连近旁百姓都在看热闹,想来整个祭典中,这一节也是最为众人所乐见的。
彩幡上铜铃叮当一响,成之染笑着抬起头,向两旁张望。
元破寒追随着她的视线,双目灼灼如星火,脸上隐隐露出期待的神色。成之染心中一动,旋即垂眸避开他,扬手一扔,彩幡打了个旋,扑棱棱飞了出去。
第171章 祀神
众人目光追寻去,却见徐崇朝已伸手接住,盯着那彩幡笑了笑,再看成之染时,她已垂眸敛首,不自在地摆弄着袖口。
人群中一阵嬉笑,傅临拍手道:“如此金童玉女,神仙也挑剔不得!”
柳元宝笑出了声,拉着元破寒道:“人家说‘干兄干妹好做亲’,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语含戏谑,元破寒干巴巴地笑了笑,笑容也沉甸甸的。有人送过来两根藤条,让成之染和徐崇朝各自缠在腰间,又拿些碎花细叶撒在两人身上,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元破寒抿了抿唇,一时生出艳羡。他的目光落在一条明艳的红绸上,那红绸不过几尺长,两人各执着一段,中间便柔顺低垂,因两人动作而微微颤动。
待收拾妥当,巫师便领着二人往山中进发。那大巫走在前头,余下的便跟在二人身后,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词。一行人在幽林间穿行,莎莎脚步声掩映着清脆的鸟鸣,一切都空灵静寂。
成之染一言不发,手牵着红绸一端,脑海中也仿佛被红绸扫过,轻柔平静不起一丝波澜。众人来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这古木擎天如伞盖,足足有几人环抱那么粗。天地间忽然暗淡下来,紧接着雷声乍起,轰隆巨响绵延回荡,一层又一层,波纹般席卷开来。
雨水也缓缓倾泻,从枝叶间哗啦啦落下。雨势并不大,只是那雷声听着吓人。
大巫念叨了一句什么,年轻的巫师便围着古树跪了一圈,齐齐拜了拜。成之染不明就里,待众人拜完,大巫便走到她面前,指着一条曲折的山路,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走在前头?”成之染指着自己,问那大巫道。
大巫又看了看徐崇朝,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让他们在前。
徐崇朝道:“这大概便是去仙潭的路。”
成之染一眼望去,那山路黑洞洞的,石阶上覆满了青苔,看得出人迹罕至。她正要抬脚,徐崇朝已先她一步上前,道:“我来。”
成之染笑了笑,问大巫:“这也可以么?”
大巫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红绸上,又点了点头。
这条从山间密林开辟的小路,狭窄处仅容一人同行。徐崇朝走在前头,遇到险要处,便一手攥着红绸,另一手去拉成之染。
成之染打小摸爬滚打,自不会因险路畏难,她抬头望着徐崇朝,一副被人看低的神情。
徐崇朝笑道:“你腿上有伤。”
原是被毒蛇咬的那一口。
成之染目光一颤。那伤口已没有多疼,但想起那日情形,她便说不出话了。
徐崇朝伸手将她拉上来,红绸便挤作一团,两人拉开些距离,不声不响地向前,这条路仿佛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