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一言不发,暗自在心中盘算着。温印虎忙前忙后,冷不丁被她拦住。
“温将军,郡公可答应给我些人手?”
温印虎看了她一眼:“女郎糊涂了,那是你阿父,哪有这许多规矩?”
这话让成之染愣了愣。她旋即展颜一笑,道:“既然如此,将军麾下有个名叫石阿牛的什长,在姑孰之时,他们十个人曾随我一道去寻阳。不知将军可否割爱?”
不过是十名小卒,温印虎并不在意,他笑道:“女郎这一刀,竟从我身上开始割。”
成之染笑而不语。温印虎毕竟是她祖母的亲侄子,也是成肃的姑舅兄弟,多多少少还是好说话。
温印虎向随从交代了两句,不多时石阿牛一行便被领来了。石阿牛得知了缘由,说不出是喜是忧,露出一副古怪模样。
成之染笑道:“阿牛,你手下兄弟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不就在眼前么?”
石阿牛努了努嘴:“小的全凭女郎吩咐便是了。”
成之染向他比了个嘘声,道:“如今我是队主了,在军中可要注意些。”
石阿牛摸不着头脑:“队主?”
哪门子队主?
成之染不以为意,见徐崇朝那边将降卒编次,大略有了个队伍。她便领着石阿牛一行上前,不慌不忙地在行伍间走动。
她虽是军士打扮,然而身量高挑,容貌清秀,在一干士卒中很是显眼,引得众人纷纷瞩目。
石阿牛老老实实问道:“队主,这是要作甚?”
成之染看了看身后这一行十人,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并为什长,自去这降卒中挑拣些人手,阵容齐整了再来找我。”
这十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为难。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成之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阿牛一行在寒风中踌躇良久,只得硬着头皮各自拉壮丁,紧赶慢赶,总算在降卒都被收编记名前,凑出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成之染正在与徐崇朝交谈,见石阿牛将队伍带到,不由得喜上眉梢。
徐崇朝见她这般架势,心中顿时有不祥的预感,果然听她道:“阿兄收编了这许多兵卒,分我百八十人不过分罢?”
徐崇朝压低了声音,道:“这些人虽然投降,内里恐怕不安分,你何必趟这道浑水?”
“这又有何妨?阿兄管得,难道我管不得?”成之染笑了笑,朝众人招招手,道,“都过来,我看看。”
她在军中向来是男子装束,嗓音又比寻常女子低沉,降卒并不敢抬头直视,只听这声音有些雌雄莫辨。
徐崇朝刚要再劝,不远处温印虎走过,道:“郡公唤我等议事,徐参军,快走罢。”
徐崇朝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
成之染交代了石阿牛一番,跟着他们登上帅船,诸将佐差不多都到齐了。成肃负手站在船头,在人群中缓缓扫了一眼,便与众人来到内室。
午间有斥候来报,阮序和丘豫的人马,未能在前路拦住张灵佑,贼船溯流而上,往豫章方向去了。丘豫特地随斥候前来领罪。
这也怪不得阮序和丘豫,他们人马原本就不多,拼凑的船队只能虚张声势。然而张灵佑又一次逃脱,不得不令人丧气。
成肃面色如常地听众人议论,可成之染依旧看出,他似乎心情不太好。照这样下去,大军怕是要一直追到岭南。
钟长统这一路越战越勇,此时连张灵佑逃跑路线都想好了,指着舆图滔滔不绝。众人也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成肃时不时颔首赞同,可眉头始终没松开过。
成之染见他这般态度,心中也七上八下。诸将佐虽有计略,有一件事却没说到点子上,而她阿父自己也不好开口。
他不愿追了。
张灵佑固然是祸端,可成肃离开金陵久久不归,已然潜藏着无尽的风险。
然而这话若是说出来,未免会让人以为他心生怯意。
趁众人说话的间隙,成之染冷不丁问道:“张灵佑如今手中还有多少人马?”
温印虎望向成肃,见对方并不阻止,便答道:“少则三五千,至多不过万余人。”
“如此穷寇,我带三千人马便可平定,岂能劳烦诸位将军追讨?”
成之染语出惊人,众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温印虎一脸为难,道:“女郎莫要开玩笑。”
“我像是在开玩笑?”成之染一指舆图,“季将军早些时候从海路奔袭,想来如今早已攻下张灵佑老巢。我二军前后夹击,张灵佑插翅难飞。”
桓不疑忍不住道:“女郎冒进了!张灵佑这厮,又岂是好对付的?”
成之染正要还口,成肃看不下去了,抬手将话头止住,道:“追剿逆贼岂是儿戏?你这般托大,真不知天高地厚。”
“难道第下要亲率数万大军荡平岭南吗?”成之染反问,“这一去山高路远,崎岖难行,粮道断绝,沿途郡县贫瘠,大军如何供养?况且岭南瘴疠之地,若人马疾疫,岂不是全军覆没?”
桓不疑呸呸了两声:“这种话可别乱说。”
徐崇朝听明白成之染的意思,于是劝解道:“桓将军,这话也不无道理。我军倾朝廷之力追讨逆贼,如今要深入险境,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这是其一。二来寻阳以下江防空虚,若江北有异动,恐怕鞭长莫及。“
桓不疑略一沉吟,道:“也罢,张灵佑丧家之犬,料他也翻不起什么浪。中军不宜远出,第下不如回京,这里就交给我等。”
成肃道:“我奉天子之命追讨妖贼,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张灵佑被打得落花流水,怎么能说是半途而废?”成之染又道,“反倒是金陵久经丧乱,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为朝中大事考虑,还请第下早日回京。”
成肃瞥了她一眼,迟迟不说话。
舷窗外寒风呼啸,内室却落针可闻。半晌,钟长统开口:“若第下不放心,末将愿追讨海寇。”
诸将佐面面相觑,旋即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要带兵追击。
见他们吵吵起来,成肃摆了摆手,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他说罢便要朝门口走去。
成之染上前拦住他,坚持道:“夜长梦多,请第下早做决断!”
她神情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时让成肃觉得陌生。他盯着女儿看了许久,缓缓对诸将佐道:“我不去倒也无妨。前路莫测,务必听李侯命令。”
第157章 恩威
李临风原本旁观这闹剧,此时突然被提及,也只是神色微动。见成肃不似玩笑,他拱手应下:“请第下放心。”
成肃在内室环视一圈,沉毅的面容映照着日光。半晌,他又开口道:“海寇为乱,经年日久,若办成此事,便是为大魏去腹心之疾,功莫大焉。”
李临风迎上他目光,顿首领命:“下官必不负所托。”
成肃负手在内室逡巡,当即开始点将。钟长统诸将虽跃跃欲试,却被成肃一一劝退。他点选了温印虎和彭鸦儿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丘豫道:“妖贼逃脱,末将难辞其咎,惟愿戴罪立功,望将军成全!”
他与成肃一般年纪,早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岭南卑湿堪忧,成肃不由得面露难色。
丘豫明白成肃的顾虑,拍着胸脯打包票,正慷慨陈词之际,有兵士来报,辅国将军孟元策到了。
成之染稍稍吃了一惊:“这么快?”
孟元策风尘仆仆地步入内室,气色虽疲敝,精气神却依然在。他在雷池收到成肃军令,便星夜兼程赶到寻阳,又一路循迹而来,半刻工夫也不曾耽误。
成肃赞许地点点头,当即便命他和丘豫随李临风追击敌寇。一主四副,人手也算是齐全。
追讨之事定下来,成肃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决计明日返回寻阳,诸将佐各自领命,便下去准备。
赵兹方与徐崇朝出了门,遥望见一道残阳铺水中,不由得感慨:“数月奔波,终于能回家了。”
徐崇朝笑笑,转身看了看,成肃正在跟李临风交代着什么。
“上次从北地回京,我那小妹还念叨,许久不曾见你了。”赵兹方笑道。
徐崇朝侧首看他,道:“确是许久了。”
“大郎……”赵兹方刚一开口,一旁舷梯上便有人过来,风风火火的,竟是宗寄罗。
她朝内室里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向二人致意。
徐崇朝见她神色焦急,问道:“宗娘子这是怎么了?”
“哎呀,”宗寄罗欲言又止,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她局促不安,没等多久便匆匆离去,引得赵兹方好奇心大盛。
“这位宗娘子,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崇朝不语。
赵兹方又想再说什么,抬眼便看到李临风走出来。他与李劝星有过节,因此只客气地朝对方点点头。
李临风转向徐崇朝:“徐郎,郡公有请。”
徐崇朝并不意外,快步进了屋。赵兹方正张望他背影,却听李临风道:“郡公有要事安排,赵将军不必等了。”
赵兹方只得与他一同走下舷梯,不料又在甲板上碰到了宗寄罗。他不禁失笑:“宗娘子,今日还真是有缘。”
宗寄□□笑一声,问道:“郡公如今可得空?”
赵兹方道:“娘子来得不巧,徐郎方才进去。”
宗寄罗一下子耷拉下脸,看看他,又看看李临风,摇头道:“罢了罢了,随她去罢!”
赵兹方不解其意,问她时她却不说,便也没在意。晚间巡营时他终于见到徐崇朝,尚不及开口,徐崇朝便道:“姊夫如今回金陵,还请代我向家里人问好。”
赵兹方一惊:“你这是何意?”
“郡公命我在李侯麾下效力。”
“啊?”赵兹方反应过来,“你要去岭南?”
徐崇朝点了点头。
既是成肃的安排,赵兹方也说不得什么,只好忧心忡忡地与他告别。
“这一去不知要多久,“赵兹方叹道,“我那小妹转年便十九岁了。”
“世道不平,蘅芜也蹉跎了,”徐崇朝神色微动,道,“姊夫可要留心,早日为她寻个好人家。”
赵兹方看了看他,摇头道:“难,难,难!”
徐崇朝抬头,夜空黯淡,月黑风高。二人都沉默不语,连风声都显得刺耳。
水岸上一阵喧闹,二人闻声赶去,只见人群围成一团,正中有两名军士正在角力。徐崇朝上前,借着火把的光一看,其中一人正是石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