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统笑了笑:“我这一行人马免不得叨扰,还请将军多多担待。”
宗寄罗压低了声音,对成之染道:“你尽可在此多留些时日,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
成之染笑道:“此事我岂能做主?”
座中忽有人高声道:“妖贼落荒而逃,正是疲敝之际,我军自当乘胜追击,一举捣了他老巢!”
宗寄罗循声望去,见那人年纪三十五六,一身黑色丧服,神情颇有些激愤。她看着这人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来,便问道:“这人是谁啊?”
成之染道:“固始县公的二弟,孟元策。”
“原来是他,”宗寄罗垂眸,低低叹了一口气。孟元礼自裁的事情,她后来也听说了,如今又见到孟元策,不由得心生凄恻,喃喃道:“不知如燕可还好……”
成之染叹道:“待平定海寇,我们一同去看她。”
宗寄罗点了点头。
二人说话的工夫,众人已与孟元策议论起来。副将温印虎道:“妖贼虽落败,兵力仍不可小觑。我等还需谨慎行事,谋定而后动。”
孟元策不依不挠,几乎要与他争辩起来。宗棠齐思索一番,到底没插话,只静静地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军主彭鸦儿看不下去了:“钟将军,这——”
钟长统摆了摆手,问宗棠齐道:“宗将军可有妖贼的消息?”
孟元策顿时噤声,迟疑的目光望向宗棠齐。
宗棠齐不慌不忙道:“张灵佑想必是回寻阳了,还留了些人马在赭圻城。”
赭圻城素来是江防重镇,距西府不到二百里,一路上山高林密,是块难啃的骨头。
孟元策略一沉吟,道:“妖贼既然已分兵,以我军人马,攻下赭圻城不是大问题。”
见钟长统不为所动,他有些焦急。成之染连忙劝道:“孟将军莫急,此事仍要从长计议。郡公此番出兵,恐怕也不想冒进。”
“你这是何意?”孟元策蹙眉。
“金陵之战,我军虽大获全胜,其中虚实,将军想必也清楚。张灵佑手中人马,少说也有数万,仍不容小觑,”成之染顿了顿,道,“前锋此番到西府,与其说是为了乘胜追击,不如说是为了防备敌寇杀个回马枪。因此当务之急,还是稳住阵脚为上。”
宗棠齐似是一笑,打量了成之染一番,并未说什么。
孟元策拿不准她话里的意思,迟疑道:“此话当真?”
钟长统未置可否,只道:“在此静候金陵消息便是。”
第146章 走险
宗棠齐已为众人备好客房,宗寄罗将成之染送到住处,又攀谈了许久才离去,一出门便惊呼道:“徐郎君,你怎么在这?”
徐崇朝向她一礼,成之染从屋里探出头来,笑了笑:“阿兄久等了。”
宗寄罗看了徐崇朝一眼,挥挥手便离开了。
天色已昏沉,成之染点亮了屋里的灯盏,一言不发地坐到矮榻上。
徐崇朝神色纠结,望着明亮的火舌,眸中晦暗不明。
“阿兄可是为寻阳之事而来?”
徐崇朝眉头微蹙,垂眸道:“驻扎在西府,是义父的意思吗?”
成之染扯了扯唇角,忽而想起宗棠齐莫名的笑意,想来对方能明白成肃的意图。追讨张灵佑这等大事,岂是辅国将军钟长统足以独力担负的?她虽不曾向成肃问明,但临行前那一番试探,足以窥见他胸中所想。
见成之染默然无语,徐崇朝愈加烦闷,在屋内逡巡良久,道:“寻阳一日不能收复,我姑母一家便一日不能周全。我岂能在此坐以待毙?”
“收复寻阳谈何容易?”成之染抬头看着他,“但若是找寻江郎家眷,我愿助阿兄一臂之力。”
“你?”徐崇朝半信半疑。
“阿兄说得对,大军等得,江家等不得。我愿随阿兄一道去寻阳,将他们接回金陵。”
徐崇朝难掩诧异,半晌不吭声。
成之染淡淡一笑:“难不成阿兄不想去寻阳?若我会错意,那便另想办法罢。”
“不,我愿意,”徐崇朝正色道,“但不知钟将军可否答应。”
成之染笑道:“这可由不得他。”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我在钟将军帐下听令,手头并无人马可用。”
“人也不消多,人多了反而不便。”
成之染话音刚落,门口忽传来吱呀一声脆响。
徐崇朝一惊,喝道:“谁在外面?”
“是我啊……”屋门被缓缓推开,露出宗寄罗稍显窘迫的面容。她手里拿着个方盒,支吾道:“我有件东西忘记给狸奴,刚巧你们在说话,就、就没好意思打扰……”
成之染将她拉进来,笑道:“这是什么?”
宗寄罗打开方盒,里面赫然是一根挂穗。
“我早就想给你了,可惜一直没机会。”
成之染笑笑,摸着腰间空空如也的刀环,道:“我那把长刀,不小心弄丢了。”
宗寄罗深表惋惜,叹息道:“那你这次去寻阳,岂不是更加凶险?”
她果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成之染并不意外,道:“此行是智取,哪里能动刀动枪?”
“我跟你一起去罢,”宗寄罗忍不住道,“多我一个人,也多些助力。”
徐崇朝欲言又止,成之染问道:“宗将军岂会答应?”
宗寄罗笑道:“这也由不得他。”
成之染原本还半信半疑,但宗寄罗不知怎的说服了宗棠齐,对方虽面带不悦,却未加阻拦。反倒是钟长统疑虑重重,还迟迟不肯松口。
成之染问道:“令侄如今该有七八岁了罢?”
她猛地这一问,让钟长统不由得一晃神。当年他兄长出师未捷,死于庾慎终之手,幼子尚在襁褓中,他怀抱婴孩投奔成肃时,正是成之染接手照料了一番。俯仰今昔,恍如隔世。
“南康郡公稚子年方四岁,生死尚未可知,将军推己及人,岂能坐视不管?”成之染抿了抿唇,道,“我意已决,望将军成全。”
钟长统默然良久,再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军中拣择出数名勇士,护送一行人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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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自水路而上,轻舟掩映于崇山峻岭之间,一路上风平浪静。钟长统派来的十名军士中,有一人成之染看着眼熟,两人大眼瞪小眼,她忽而灵光一现:“石阿牛?”
石阿牛亦是迟疑:“柳……柳元宝?”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她从前在幼军操练时,仍打着柳元宝的旗号。没想到一别数年,当初的伍长还记得她。
石阿牛如今在钟长统军中担任什长,也知道此番西上的缘由所在,多多少少推测到眼前故人不同寻常的身份。然而他粗中有细,惊讶之余也并不多问。
成之染感慨万千:“伍长如今已是什长了。”
石阿牛从幼军编入钟长统军中,起初也只是无名小卒,后来随军北伐,因杀敌勇猛,才升到如今的位子。成之染看着他小山似的身躯,又想起成肃自谋军职的言论,心头便如同蒙了一层灰,一时间苦笑不已。
众人一路上小心躲避沿江瞭哨,八百多里的水路足足走了半个月,到寻阳城下,天气已然转凉了。
赵兹方担任江州刺史时,徐崇朝曾在此地居住过一段时日,对寻阳一带山川风物甚是熟稔。寻阳城守扼大江腹地,是江州上下首屈一指的名城,城池浩大,屋舍绵连,再加上张灵佑屯驻此地,守备森严如铁桶一般,去哪里找人?
成之染一副流民装扮,脸上涂抹得乌七八糟,勉强骗过了守城敌兵。她忧心忡忡地进了城,一眼便望见道旁城墙上贴着江家人画影图形,江岚妻儿老母都在其中,看上去倒有几分相像。
成之染压低了帽檐,寻到城中僻静处,不由得一阵发愁。
宗寄罗神色严肃,问道:“城中这形势你也看到了,江家人当真还在寻阳?”
成之染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去哪里?”
宗寄罗想了想,道:“当初贼寇已攻破寻阳,兵锋所指必然是金陵,我肯定不会再往金陵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江陵。”
成之染不置可否,道:“他们一行尽是妇孺,在人群中过于显眼,千里奔波委实不便。两害相权,还是留在寻阳更为妥帖。”
宗寄罗点了点头,又听徐崇朝说道:“刺史府情形如何,不如找个人问问。”
街上行人稀少,反倒是城隍庙前水泄不通,时不时锣鼓喧天,传出奇奇怪怪的乐声。成之染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疑惑道:“这是在做甚?”
“张灵佑能聚敛叛逆十余万人,少不得装神弄鬼的把戏。你可知他自称‘天师’?”徐崇朝回头望了一眼,一把将她拉出来。
成之染点了点头,低声道:“我隐约听说,几年前他不是死而复生了一次?将那些叛贼绕得五迷三道,真以为他是神仙呢。”
徐崇朝问道:“你信吗?”
成之染嗤笑一声:“那怎么可能!”
她站在人群外观望了一阵,对徐崇朝道:“可要去刺史府看看?”
江州刺史府,如今恐怕已经是张灵佑老巢了。
“不必冒险。”徐崇朝命石阿牛带人在此等候,便领着成之染兜兜转转,来到一处略显残破的里坊。他在一户低矮的院门前驻足,敲了几下门,屋中便有个精壮汉子探出头来:“谁啊?”
成之染本以为他们认识,没想到那汉子形色颇为谨慎。徐崇朝自称远道来寻亲,那亲戚原本在刺史府做事,如今却找不到人了。
那汉子摆摆手道:“树倒猢狲散,刺史府的人早就没影了。你若是识趣,尽早去找别的生路罢!”
如此一连打听了几家,众人都称说不知,还有人好心提醒:“刺史的家人正被全城搜捕,切莫触了这霉头。”
徐崇朝一无所获,只得沉默地回到城隍庙。成之染这才发现,那里坊竟只与刺史府隔了一条街,难怪徐崇朝去那里打听消息。
众人都一筹莫展,挤在街边窝棚下默然无语。好在城中流民也不在少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成之染叹道:“虽不知江郎家眷身在何方,但贼寇至今不曾找到他们,当下或许还并无大碍。”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徐崇朝摇了摇头,“将来大军兵临城下,寻阳难免战火纷扰,他们的处境更加堪忧。”
宗寄罗皱眉:“他们真的不会离开寻阳吗?”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恐怕并不会。”
成之染心中一动:“阿兄何出此言?”
“我姑母五十有六,向来有心疾,日日离不开汤药。如今世道不太平,外间连汤药都难找到,因此他们必不会离开此地。”
“那我们便挨个药铺去打听,”成之染说道,“七日之内,总会有人来抓药。”
宗寄罗缓缓点头:“城中药铺能有几家?我们人手多,想必也能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