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跟着义军离开了。”成雍皱紧了眉头,“她说会找到我阿兄他们,让家里人不必担心。”
柳氏闻言险些跌坐在地上,好在被桓氏拉了一把。
“她怎能如此胡闹!战场上打打杀杀岂是儿戏!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成雍也觉得狸奴这次玩得过了火,可大军已经出发这么久,怎么追都追不回来了。他只好勉力安慰着长嫂,寄希望于狸奴吉人天相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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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义军行至距金陵七十里的野塘,在此收束人马,安营扎寨。
夜中,成肃若干人在主帅营帐中商讨军情。
何知己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京畿形势图,摆在帐中的烛火下,山川河湖历历在目。
金陵与大魏的其他城邑不同,唯有皇城被包裹在一道道城墙之中,而街市民宅散布于皇城四周,外围堪堪以竹篾扎成的篱墙为界,没什么防御可言。真正对皇城起到拱卫作用的,是依托山川河湖而建的诸多堡垒。
东面有扬州刺史驻地东府城,南面有秦淮河上浮桥朱雀航,西面有临江的石头戍,北面有覆舟山上白石垒,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营垒散落其间。皇城坐落在覆舟山之南,从京门的方向进兵,覆舟山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不过,在那之前……
“今日我军行进顺利,想来是庾贼尚未来得及反应。明日到了江乘地界,估计会遇到金陵派出的人马。”江岚指着图上的“江乘”二字,打量了众人一眼。
“江郎未免高估了庾贼,”李劝星不以为然道,“此人作战保守,未必会主动出击。依我看,他更有可能在覆舟山屯兵,守株待兔。”
江岚摇摇头:“庾贼性格虽怯懦,但手下良将众多,他们绝不会允许义军长驱直入,直接威胁到皇城。特别是那庾慎德……诡计多端,不可小视。”
李劝星正要反驳,便听到成肃道:“无论敌方是攻是守,我军都不能疏忽大意。接下来山林阻隔,道路倾险,还是要加紧防备,做万全之计。”
待众人商议完毕,各自归去,成肃与何知己并肩而出,暗夜无月,唯有火把的亮光在黑暗中燃动,发出劈里啪啦的杂响。
二人正闲聊着,成肃忽而瞥到不远处的军士帐外,有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一愣。
何知己察觉他的迟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互相整理铠甲的兵士,便笑道:“京门多忠义之士,昨日在百姓中募兵,竟得了近千人,着实令何某诧异。”
“宣武军驻地,民间习武风气盛,虽是平民,却也比普通郡县兵强健些。”
何知己赞同道:“桓将军治军严格,这新兵由他统领,定能成为讨伐逆贼的利刃。”
桓千秋是成雍之妻桓氏的长辈,素来与成家人亲厚。
成肃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我刚刚看到军士中有格外瘦小的,似乎是身材尚未长成的少年,该不会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投军罢?”
“将军放心,昨日所拣择的新兵,均已年满十五。若是身量不足,想来是……发育迟缓。”
成肃没有深思,按照以往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又带着随从亲自巡营去了。
狸奴见人走远了,这才从帐篷后钻出来。一个小兵叫她:“柳元宝,你怎么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弟兄们在那边分好东西呢!快去看看,去晚了就分没了!”
狸奴应了一声,走过去一看,八九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他们的火长王阿毛。王阿毛生得虎头虎脑的,据说原来在守城门,这次主动加入了义军,被安排到新兵队伍里当了押粮车的小头目。狸奴和那小兵都是今天新加进来的,刚好补了王阿毛手底下的缺。
一见到狸奴,有人哄笑道:“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提得起枪举得起刀嘛?”
王阿毛瞥了瞥站着的这俩人,本来都不高,狸奴还要比另一个矮半头,便问道:“多大了?”
狸奴哑着嗓子胡扯道:“十五。”
王阿毛咂咂嘴:“看来是显小。打起精神来,我十五的时候就守城墙了。”
“张灵佑打京门那次嘛,”有人应和道,“老大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
王阿毛面色微红,不过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出。他做作地咳了两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打好这场仗比什么都强!等拿下金陵城,咱们可都是打败庾贼的大功臣,到时候好吃好喝的,也不枉在这荒郊野岭里受冷挨饿了。”
他招手让狸奴靠近些,把一个红绳系的平安扣交给她,道:“小小年纪来参军,勇气可嘉。不过……家里人还挂念着罢?实在打不过就跑,别硬撑。”
狸奴心头一暖,将平安扣紧紧握住:“我可以的,我会用刀枪,还会射箭。”
王阿毛不以为然地拍拍她肩膀,都是生长在京门,他也不忍心这少年白白送死:“这可不是儿戏,到时候跟在我后面,留意些。”
狸奴夜间与几个莽汉挤在同一个帐篷里,被震天响的呼噜声吵得心烦意乱。到明天该遇到敌军了罢?怎么这些人还睡得如此安稳?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凄厉的号角声。
众军拔营,向金陵进发。狸奴跟在队尾,远远地望到山坡上有一骑绝尘而来,整个队伍慢慢停下来。她好奇地踮着脚,前头那探马正与为首众将领说着什么,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没多久便有军士纵马沿着队伍呼喊:“前方有敌情!众将士听令!”
中军负责传令的旗手举起红色旗帜挥舞了一番,狸奴旁边有人碰碰她:“这什么意思来着?”
行军路上有士官专门讲解过的,狸奴道:“待会儿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待命。”
话音刚落,一直行进在队首的百余名骑兵纵马而出,宛如离弦之箭冲下山坡,一时间兵戈相撞、杀声震天。狸奴咬紧牙关不掉队,一口气跑到了高处,只见对面一支红色战衣的军队,正被玄甲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冲杀得最勇猛的正是阿父熟悉的身影,枣红马上长枪翻飞,如入无人之境。狸奴眼睁睁看到他红缨乱舞,将那中军将领模样的刺落马下,一双脚便如生根一般再也挪不动步。
“愣着做什么!快冲啊!”王阿毛大呼一声,举着刀冲下山坡。
那敌军本就只有数百人,见情况不妙便四散奔逃。狸奴跟在王阿毛身后空惊吓一场,根本没遇到真刀真枪的抵抗。
“这就打完了?”
“别高兴得太早!”王阿毛瞥她一眼,“这才几个人,后面还有呢!”
成肃整顿人马,稍事休息。王阿毛这些管粮草辎重的,便把地上散落的旗帜兵器收罗起来。
大部分兵器或多或少地沾了血,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狸奴强忍着不适捡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死去的敌兵,不由得一愣。
竟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正张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狸奴来不及唏嘘,军队便接着出发了。探马的侦察越来越频繁,队伍转出林端山口,只见一队敌兵迤逦而来,暗红的服色仿佛渗透着血腥气,丝丝缕缕地在行伍间弥漫。
旗手挥旗,兵分二路。桓千秋先发制人,率领骑兵上前冲杀。那敌兵虽措手不及,但胜在人多势众,只最初惊慌奔逃,不久便稳定下来结队迎敌。骑兵连忙向侧边荡开,为后方的弓箭手留出射击的空间。敌兵又一阵溃败,为首将领高踞马上,挥刀砍翻了几个后退的兵士,这才堪堪稳住阵脚,反动了反击。
众军顿时陷入混战。
第17章 告捷
狸奴也分在桓千秋一队,这边正跟在王阿毛身后,用尽全力才把旁边刺过来的长枪劈开,震得虎口一阵疼痛。
她力量不足,好在身材瘦小行动敏捷。正闪避腾挪之间,忽听到有人高喊“桓将军!”接着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惊呼。
她在余光中瞥见有人挑起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贼首已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混乱,她身旁不知谁原本正拼杀着,闻言便迟疑地往后面退了去。越来越多的义军开始退缩,王阿毛暴喝道:“不准退!”然而没有人听他的。
身后又有个枪头对准了狸奴,王阿毛一刀将他挑开,可砍倒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周围到处都挤满了令人憎恶的暗红军袍。
“不准后退,违令者斩!”一道威严的号令传来。
狸奴被一个面目狰狞的小兵逼得紧,冷不防侧边劈下来一把刀,她躲闪不及,心头一紧。
噗嗤一声。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那持刀的敌兵悄无声息地倒下。枣红马上的成肃长驱直入,带领着另一队人马冲入了垓心。
狸奴也只是稍微一愣神,旋即一刀砍到面前的敌人腹部。那小兵痛苦地捂着腹部倒下了,这一刀虽不能立即致死,可鲜血直流的痛苦却比一刀毙命更为折磨。他怨恨地瞪着这手段阴损的小兵,直瞪得对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狸奴并不是故意的,她个头小,根本砍不到敌人的脖颈,方才生死关头奋力一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望到对方生不如死的目光,又止不住地心生悔意。
然而战场的形势容不得她多想,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她匆匆跟上王阿毛的脚步,冲进了愈加混乱的战局。
成肃被横冲直撞的敌方骑兵钩下了马,抵死肉搏之后,被杀不尽的敌兵围困到树下。他一身银甲,头顶红缨,一看便是行伍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敌方将领急于争攻,竟冲上前与他短兵相接。
狸奴眼看着父亲冲进重围,不知战况如何,正火急火燎间,恰逢不远处一名骑兵落马,她趁人不备,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翻身上马,见缝插针地往垓心闯。好不容易挤到了义军的地界,却不见成肃的身影。
她大呼:“成将军在哪儿?”
众人早不知天南地北,狸奴问不出什么,打马朝四周张望,蓦然望到树下重围之中,成肃正与一将军打扮的敌军杀得难解难分。
狸奴挪不动地方干着急,忽然一支利箭擦着耳根飞过。原来她高踞马上,竟被敌方弓箭手盯上了。
狸奴后怕之余,福至心灵,取下挂在鞍鞯上的长弓。这长弓比她平日里用的硬许多,狸奴心里没底,但也不敢耽误,弯弓搭箭瞄准了偷袭她的人。
“噌”地一声,那敌兵应弦而倒。
狸奴大概有了准数,又抽出一支箭,紧盯着垓心中的敌方将领。
可是他距离阿父太近了,若是稍有不慎误伤了阿父怎么办……她的手颤抖不已,可眼见着阿父脱力地倚在树干上,那敌将举起了长枪……
一瞬间耳畔的杀声淡去,数年来勤苦练箭的日夜走马灯般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什么,如同往常一样便是了……
狸奴深吸一口气,搭箭,拉弓,放弦——
司马恭已经猜测到面前这猛将的身份,而对方此刻已接近力竭,杀了他,自己便成为诛杀贼首的大功臣,在皇帝面前再也不必被那个只会拍马屁的宋荫甲压一头了……
然而脑后风声乍起,疼痛在他扑倒在地后才撕心裂肺地传来。他用尽全力从尘土中睁开眼,画面便定格在那贼首沾满血污的战靴上。
“逆贼已伏诛,人马降者免死!”成肃斩下对方头颅,振臂一呼。周围的义军也纷纷叫嚷。敌兵再无斗志,跑的跑降的降,乱成了一团。
狸奴身后被冷汗浸透。她在成肃难掩惊诧的目光中仓皇下马,又躲到王阿毛身边去了。
战事结束,王阿毛胳膊上受了伤,骂骂咧咧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老子差点没命了知不知道?”
狸奴自知理亏,一边为他止血一边向他道歉,找补道:“擒贼先擒王,我方才射中了那敌将。”
王阿毛一愣:“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练了许多年弓箭。”
王阿毛还在半信半疑,有几个将军亲从打扮的军士走过来,为首一人道:“小郎君好箭术,成将军有请。”
周围收拾战场的士兵都往这边瞅。王阿毛一抖,推了推狸奴:“找你的?”
狸奴避不开,只好在王阿毛羡慕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他们走。
成肃一行正围聚在树下。桓千秋的尸身已经被整理妥帖,他的一众子侄正跪在一旁低声抽泣。
“大郎君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今日捡回一条命,望郎君打起精神,替你阿叔完成未竟的心愿。他手下的兵就交给你,振作起来好好带。金陵就在前边,等消灭了庾慎终,一定给你阿叔风风光光地下葬。”
成肃叹了一口气,拍拍为首之人的肩膀。
桓不疑红着眼睛抬头,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多谢将军。我一定奋勇杀敌,为叔父报仇!”
成肃点点头,余光瞥到狸奴被带来,一时间喜怒交加,目光也锋利起来。
狸奴见阿父脸上阴云密布,便一声不吭地乖乖跪下。
亲从道:“成将军,射伤司马恭的兵士已带到。”
众人并不知内情,赞许地打量着这小兵。唯独成誉皱紧了眉头,而江岚则一脸意外。
半晌,成肃道:“起来罢。”
李劝星笑道:“这小郎君看起来年轻得很,居然有这番本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