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打马疾驰,一路奔到京门城下。
此时城门刚开,路上行人稀少。守门的军士正睡眼惺忪地打着盹,忽听得阵阵马蹄声近,为首一人传诏官打扮,高举明黄绣袋喝道:“皇帝急诏!闲杂人等避让!”
众军士被吓醒,见来人气势汹汹,生怕惹对方不高兴,忙不迭地退到了两旁。
成肃冲进城,暗自松了一口气。南平王庾慎行下榻的徐州刺史府居于城中心,道路通达顺畅。轰鸣的马蹄急匆匆地落在石板路上,击碎了城中无数人的清梦。
刺史府大门紧闭。
江岚在府前翻身下马,两名力士上前叫喊着拍门。
“天子急诏,速速开门!”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大开,瑟瑟缩缩的门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鱼贯而入的武人挤到一边。众人踏入府门,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怯意。成肃面不改色,振臂一呼:“冲啊!”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起,众人跟着他径直往里闯。府中的仆佣杂役早被吓破了胆,惊恐无状作鸟兽散,他们这一路没遇到什么阻拦,便一口气冲到了庾慎行的住处。
屋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庾慎行沙哑的声音:“何人在此作乱?”
屋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成肃缓缓道:“明公,庾慎终凌虐天子,窃夺国祚,罔顾人臣之义,辱没乃父之名,如此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替天行道,正欲攘除奸凶。明公虽无过,可惜生为逆贼之兄,形势迫人,只能……委屈一时。他日九泉之下,末将再向明公报恩。”
庾慎行听出了他的声音,陷入了沉默,成肃一挥手,身后的沈星桥推门入内。里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庾慎行的惊呼仿佛针扎般刺在他心口。
“成肃!竖贼尔敢!我颍川庾氏有大功于天下,几时轮得到你们这群庶氓宵小来指手画脚!你们才是犯上作乱、罔顾人臣之义!我……唔……”
他的挣扎声越来越微弱,直至一切复归于平静,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终究无迹可寻。
成肃闭了闭眼睛,恭恭敬敬地朝屋内拜了三拜,也算是全了数年来尊卑之礼。
沈星桥复敞开门,等待他的吩咐。
颍川庾氏素来与天家有姻娅之亲,庾慎行之妻便是魏朝大长公主。成肃深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在院中飘荡:“斩首示众,之后好生收敛。至于家眷亲从,暂且羁押在府中。”
江岚道:“庾慎行还有些心腹将领在城外,将军打算怎么办?”
“城中人马不多,即刻关闭城门。如今还需等待江北的消息……”成肃翻看着刺史府的簿册,半天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无奈道,“还要找一名识文断字的做主簿。”
江岚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15章 意气
成肃一行入驻刺史府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传令官来报,城门外有人马聚集,正叫嚷着开门。
成肃登城一看,果然是庾慎行手下的文武佐吏,虽只有百余人,可不乏朝廷委任的世家子弟,处理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为首那人道:“成将军不让我等入城,难不成是想要造反吗?”
成肃厉声道:“宋长史所言差矣!成某非但不是造反,其实是替天子平叛!”
宋光甲怒火冲天地站在城外,气不打一处来。这成肃数年前还是欠钱还不起的穷光蛋,如今竟凭战功一路高升,怎能不令他忿忿不平?可这人终究是个武人,而自己身为军府长史,岂能在气势上输了他?
“南平王镇守京门,岂会叛乱?我等要当面向南平王讨说法!”他扫了身后众人一眼,高喊道。
此言一出,城下众人纷纷附和。
“事到如今,宋长史居然还一口一个南平王!不瞒诸位,庾慎行已经伏法,诸君若想看,只能看他的头颅了!”
成肃示意城上军士将与庾慎行的头颅挑起。众人辨识出那血淋淋的一团,登时骇得鸦雀无声。
成肃满腔诚恳道:“诸位!当今天子已由江州刺史从寻阳奉迎回京,密诏我等克期齐发,诛除逆党。今日不但是庾慎行的死期,更是庾慎终的死期!此时到金陵,必定能看到贼首悬于朱雀大航。诸位岂不是大魏之忠臣?如今兵临城下,所欲何为?”
“这……”宋光甲刚刚得知城中骚乱,心头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如今亲眼见到庾慎行的头颅,丝毫不再怀疑成肃的话,一时间方寸大乱。随行的人马本就不愿意跟他趟这趟混水,顿时交头接耳打起了退堂鼓。
平心而论,庾慎终不过是沾了他父亲庾昌若的光,他本人还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当初他登上皇位时,宣武军众人虽心有不甘,却敢怒不敢言。如今他连龙榻都没捂热,又岂会与这些军府属官结下过命的交情?因此成肃眼瞅着军中有头面的人物互相交换着眼神,已是要撤退的架势了。
而这百余人中地位最高的还是为数不多的世家子弟,对他们来说天子是谁都无所谓,何必为了争这没来由的闲气而冒险?于是斗志全无,三五成群地打马回身。
宋光甲没办法,咬牙道:“原来只是个误会,是我莽撞了。既然如此,我等便回去听朝廷的号令,不在此打扰将军了。”
成肃目送着这群人离开,暗中松了一口气。庾慎终还好端端地在金陵当皇帝呢,幸好用庾慎行的头颅唬住了他们,要不然争执起来还真不容易收场。
不过……有宋光甲这个军府长史在,他从宣武军中招引人马确实束手束脚的。
他思忖着回到刺史府坐镇,吩咐部下整顿军队清点人马。这时江北的信使快马加鞭入城,称孟元礼一行顺利击杀了临海王庾慎言,正率领人马渡江而来。
两军在城外会合,士马盛众,军容整肃。
成肃略一迟疑道:“方才庾慎行手下宋光甲率众来城下质问,我诈称庾慎终已死,将他哄骗过去。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若他回过神来,向金陵泄露了消息,恐怕对我军不利。”
“将军还顾忌着同僚之谊吗?”江北军中一位样貌俊雅的中年将军笑道,“李某愿替将军解决了这个麻烦!”
他说罢招呼数人打马而去。成肃暗自称奇,他与这李劝星并不相熟,没想到对方竟然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李劝星很快回来,将宋光甲的官帽扔到马前,二人相视一笑,挥鞭直往宣武军大营而去。
诸将领一日便召集了近两千人,旌旗招展,声势浩大。成肃在众人中最年长,被一致推举为盟主,当下发号施令,整顿人马,明日出征。
江岚引荐的主簿唤作何知己,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的文弱书生,却是倚马千言,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檄文出来,快马加鞭发送到四方郡县。
待人员部署到位,成肃负手在将军府内踱步,疲惫地揉着眉心。
江岚也一脸倦容,犹自宽慰道:“成兄,有孟将军驻守京门,我军断无后顾之忧。李将军等人也是身经百战,也不会在京城守卫面前落了下风。明日之战,必胜无疑。”
成肃沉默地点点头,道:“宣武军的将士,我自然有信心。只是想到了前年这个时候,正是庾慎终引兵犯阙之时。倏忽两年,早已物是人非。”
江岚也陷入了沉默,望着被落日余晖染透的天边云霞,喃喃道:“不知道阿蛮他们如今可好……”
成肃心里也没底,徐崇朝年纪尚轻,处世稚嫩,能不能在北国风云间活下来,实在是不可预料。他见江岚为舅氏伤怀,便安慰地拍拍对方肩膀道:“等打赢了庾慎终,他们不就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但愿如此,”江岚眸中又浮起希冀,“所以……此战必胜。”
众将领当夜便一同歇在了刺史府。
成肃让成誉回家报平安,结果半天敲不开门,正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便见狸奴的小脑袋从墙头上探了出来。
“原来是阿叔,”狸奴长舒了一口气,下来给他开了门,急切道,“我阿父怎么样了?”
“安稳得很。”成誉步入堂屋,发现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地围坐在一起,温氏更是面色苍白,让刘婆不停地给她顺气。
早间城里大闹一场,又是兵荒马乱喊打喊杀的,可把老人家吓坏了。她最初以为是海寇作乱,听狸奴回来说庾慎行死了,再联想到自己这旬月以来早出晚归行踪诡秘的两个儿子,就是再迟钝也琢磨过不对劲来了。
柳氏虽也提心吊胆,倒也算镇定,便一五一十地把成肃的打算告诉了她。
温氏半信半疑地问成雍:“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成雍为难地摸摸脑袋:“儿知道一点点……阿兄和阿弟经常在一起商量,儿不知道他们具体的安排,但造反这件事还是清楚的。”
“造什么反!”温氏瞪他一眼,自我宽慰道,“这是替天行道的好事……可你们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家这些脑袋都不够砍!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成雍默不作声地低头挨训,直到温氏气歇了才道:“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罢……阿兄足智多谋,定然是心中有把握。现在街上跟往常一样,这么久了都没人来咱家,看来是他们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成誉的敲门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差点没把温氏吓晕过去。
狸奴胆子大,这才去把成誉迎进来。
成誉三言两语安抚住温氏,又交给她一份军中的檄文。
“我看这个做什么?”温氏暂且放心地坐回榻上,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事已至此,我说什么也没用了。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只愿你们明日好好打,把庾慎终赶出金陵,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婆子我下半辈子还等着沾你们的光去享福呢。”
成雍接过他手中的檄文,认真读了一遍,赞叹道:“军中竟有人写得这一手好文章!”
成誉应道:“是阿兄新收的幕僚,唤作何知己。”
成雍不认识,也不再追问,又翻看那文章,突然疑惑道:“檄文里说,益州刺史宗达扫定荆楚,江州刺史薛义安奉帝回京,镇北参军钟长统保据石头,扬武将军崔甘泉已据历阳,征虏参军周士诚以为内应——这可是真的?”
“虚张声势而已,阿兄不必当真。”成誉道。
“那这些人是……”
“只有钟将军和崔将军是自己人。”
成雍着实无语了。
成誉见时辰不早,便着急回去商议军情。温氏虽然舍不得,但总不能拖累了儿子,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他出了门。
狸奴悄悄追上他,道:“明日攻打金陵,我能不能一起去?”
成誉瞥她一眼:“不能。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个小孩子瞎搀和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二岁了!”狸奴反驳道,见对方转身要走,连忙拦在路上,“而且我的刀枪和箭术已经很好了,上次演练沈郎君还夸过我呢!哎,阿叔别走呀,我真的可以,哪怕是给将军们牵马坠镫,一定不会拖后腿!”
成誉止步,正色道:“此事并非儿戏,后果你也承担不起。若要再胡搅蛮缠,我便一字不漏地禀告你阿父。”
“那阿叔说我习武是为了什么?”狸奴恨恨道,“这几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还不是为了修得一身本领,像宣武军中的儿郎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阿叔,我见过守城门跑杂务的小兵,跟我一般年纪的比比皆是,为什么我连这些最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做呢?”
“你若真的是为了不负既往所学,那更要加倍小心地保护好自己这条命。军营里从不缺卖力气的莽汉,”成誉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如今还太早,狸奴,你还没准备好。”
狸奴望着他决然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第16章 初战
次日清晨,义军出征。孟元礼留守京门,率领刺史府一行到城外为成肃众人送行。
旌旗猎猎,凉风习习,手中的酒盏似有千斤重。他们只有不足两千人,却是斗志昂扬士气高涨,然而金陵到底是帝都,虽有内应埋伏在城内,攻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望着义军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耳畔还回荡着将士们的豪言壮语,孟元礼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回身便见到道旁有个素袍郎君很眼熟。
那人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容:“孟长史,辛苦了!”
孟元礼细看这眉眼,不是成家二郎君又是谁?
“二郎君既然来了,怎不与家里人说说话?”成肃和成誉一同出征,孟元礼刚刚也没看到对方去道别。
成雍感伤道:“大军出征,在下怎好拿离别意来乱人心绪。只替家母看一眼便是了。”
“二郎君不必担忧,令兄足智多谋,我军士马精良,此一行定能旗开得胜。”
成雍轻叹道:“但愿如此罢。”
孟元礼邀他到刺史府小叙。成雍正有此意,一直与他聊了大半天,回到家中时正碰到温氏在抱怨:“狸奴一大早又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这一天天的,简直是不想在家里待了……”
成雍起初不以为意,可直到日影西斜,还不见狸奴的影子。
柳氏慌慌张张地敲开他的门,递给他一张拆开的字纸:“我也不识字,二郎看看这写了什么?”
她眼见着成雍神色一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