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显听他这么说,皱起了眉头,道:“依我之计,必得金陵。”
“昨夜斥候来报,孟元礼已望风自裁。想来金陵早已是人心惶惶,用不了许多时日,便自会分崩离析。我等以逸待劳,岂非上策?”
郑显强压着怒火,道:“你还等着他们投降吗?”
张灵佑淡淡道:“若他能君臣束手,肉袒牵羊,有何不可?”
“笑话!”郑显不知从何说起,怒极反笑道,“如今掌权的可是成肃,又不是王平之那样的软骨头!”
“朝中还能有几个成肃?连孟元礼都吓破了胆,更何况旁人?”张灵佑似是一笑,“自岭南北上这一路,献城投降的还少吗?”
郑显不由得一噎,直指着他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亦是为诸军将士考虑。”
张灵佑说罢,忽而神色一紧。二人交谈间,楼船已行至江心白枫洲。这一片沙洲周延数十里之广,横亘于烟波浩渺的大江上,土地平整,屋舍俨然,林梢间隐约可见层楼高企的馆驿,正是官府设在洲中的客舍。
他连忙吩咐属下:“停船,驻扎白枫洲!”
“不可!”郑显抬手喝止住那人,厉声对张灵佑道,“主上,你仔细看看,前面便是新亭了!主上若是不放心,我愿带兵从新亭登岸,为诸军前锋!”
张灵佑自然望见了新亭,望见了叠翠蒙茸间高耸的重檐歇山顶。这处数百年来风雅不绝的饮宴之所,不知迎来又送走了多少王侯将相,如今面对江上遮天蔽日的战船,也只于回环险阻的丘墟垅堑中无言矗立。
这盛壮形势让张灵佑愣了愣,他回过神来,道:“不能往前了,再往前便没有屯驻之地。”
“请主上让我一战!”郑显一拜,道。
“不可——”
张灵佑紧盯着属官:“速去传令,退回白枫洲!”
那属官噔噔跑下舷梯,高声呼喊了什么,江上顿时号角声大作。帆移影动,人马喧腾。
郑显撑着栏杆,泄愤般挥了一拳,铿然有声。半晌,他抬头道:“主上误我!”
————
江上悠远的号角声飘散于孟夏溽暑,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敌船如黑云般缓缓后撤到白枫洲。
石头戍城头,成肃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肃穆和威严重新回到脸上,深沉似水的眸子逐渐亮起来。
他大笑几声,一拍墙垛道:“天不亡我!”
诸将佐惊魂未定,实在是笑不出来。白枫洲距离石头戍不过十余里,敌船瞬息之间便可兵临城下,只不过是来早来迟的问题。
成之染方才紧张得小脸煞白,如今终于挤出了笑意,道:“敌兵不进反退,已如强弩之末,再难成气候。”
成肃点点头,扭头问成雍:“何知己到哪儿了?”
成雍擦了擦额角冷汗,道:“这两日便能到金陵。”
成肃哼笑了一声:“我等得,张灵佑不一定等得。”
他沿着城墙走了两步,眉头又紧皱起来。
“第下,旁人可指望不得,”成之染上前劝道,“张灵佑此时止住了,说不定何时又顺流而下。我军务必要趁此良机,多修些工事为上。”
成肃并非没想过,只是先前忙于调兵驻守,顾不上这些。他问道:“你待如何?”
“若要把守石头戍,淮口、后渚和越城不可不设防。若贼寇由白石登岸,庐龙山不可不设防。若贼寇闯入玄武湖,宫城以北的药园不可不设防……”
她竹筒倒豆子般叙说一通,成肃连忙叫停:“你想的倒也周全,可军中无人,做不得那些。”
成之染正要分辩,徐崇朝说道:“远的顾不上,眼前淮口却并非难事。江岸上草木丰盈,伐来堵塞淮口,明日便能做成。”
成肃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当即便吩咐振威将军杜延寿带二千人到城下封锁淮口。瞭哨一直紧盯着白枫洲,遥望见敌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直到入夜都没什么动静。
成之染放心不下,然而神思已倦极,恍惚间回到将府,仿佛听到夜风中叮叮咚咚的铃响。
她赫然止步,细听时,寂寥月色里隐约传来深沉的水声。
徐崇朝投来问询的目光。
成之染用力甩甩脑袋,连那点水声也听不到了。
徐崇朝似是一笑:“狸奴,你要睡着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强撑着眼皮跟在他身后,梦游般回到住处。徐崇朝送她进屋便离去,她隔着门扇伫立良久,耳畔又响起铜铃声。
————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次日一大早,江上便传来鸟雀啁啾。成之染随成肃诸人巡城一圈,四下里乱糟糟的,成群结队的兵士往来不绝,招呼着,号令着,在一片斧斤声和打桩声中费力地拖运树木。城周和淮口的树栅已初具雏形,看上去严整森然。
日头渐渐升起来,煌煌地照着,炽热得晃眼。一阵江风刮来,嘈杂人语间,轻微的铃声仿佛烟波间的细浪,一眨眼没了动静。
成之染敏锐地捕捉到这声音,循声张望着,忽而见城西烽燧墩台竖着高高的哨岗,四角都挂着风铃。
这太奇怪了。
她遥指着那哨岗,问孟元策道:“那里怎么会有风铃?”
“那可不是一般的风铃,”孟元策目光一沉,道,“是招魂铃。”
成之染讶然。
“据说当年庾昌若北伐失利,折损了许多人马,回来后便在石头戍最高处,挂了那铃铛招引亡魂。”
成之染半信半疑:“庾昌若都死了几十年,为何不取下?”
孟元策叹道:“庾昌若虽死,这些年征战殒命的将士何曾断绝过?”
他语调低沉,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似乎是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兄长和阿弟。
成之染扶着墙垛,道:“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不知何时才能终结这乱世。”
孟元策并不搭言,目光落在飘渺大江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38章 会合
成肃与诸将佐瞭望许久,见白枫洲一直没动静,心中暗暗有了底,正要下城时,瞭哨突然大喊道:“城南二十里有异动!”
众人都一惊,成肃在城楼站定,命人唤哨兵下来问询。城南山峦叠翠,树木丛生,瞭哨隐约只见冷光曜日,似是有行伍行进,但枝桠掩映间看不分明。
斥候如箭矢般飞奔出城,成之染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敌寇的船只并未靠岸,城南又是哪儿来的兵马?难不成张灵佑兵分两路,要水陆并进?
成肃自然不愿如此,眸中又浮现出昨日的焦虑。斥候迟迟不归,众人都焦躁不安,他周身的气息愈冷。
瞭哨又报道:“城南有小股敌寇,行进似有些迟缓,再有一个时辰便到金陵了。”
成肃仍皱着眉头。成之染不由得生疑,问道:“你可看清了?”
哨兵连声称是。
成之染略一沉吟,对成肃道:“第下,张灵佑若要分兵,怎会只有这些人登岸?来人是敌是友恐怕还未定。”
成肃点了点头,紧盯着城南官道,神色却并不轻松。
日中已有些燥热,众人鸦雀无声地等着,大气不敢出一口。成之染望了望日头,额头薄汗仿佛蒸腾着,令人头晕脑胀。
突然,她眼前一晃,忙指着远处道:“回来了!”
一骑斥候自林间窜出,一溜烟直奔城下。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成肃早已迎上前:“怎么样?”
“报——”那斥候一见这架势,紧张得涨红着脸,结巴了两三声,终于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说道,“安成郡公!是安成郡公回来了!”
李劝星?
他……他没死?
众人都惊疑不定,成雍问道:“你可看清了?”
那斥候点头如捣蒜:“绝不会错认!”
成肃问:“他手下还有多少人?”
“约莫数百人。”
众人仍围着那斥候问这问那,成肃只望向城外,目光幽幽不知所在。成之染问道:“第下可要出城去看看?”
“他必要入宫。”成肃略一思索,目光移向李临风。李临风虽身处人群中,却始终默然无语。
“李侯,”成肃道,“你自带一军,护送安成郡公入宫。”
李临风领命而去,半句话也不多说,打马出了城,望着碧波荡漾的秦淮,徐徐出了一口气。
“李侯!”
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李临风不必回头,便从这声音认出成之染。
成之染上前,径自解释道:“我去看看宗氏人马回来了没有。”
李临风应了一声,便挥鞭东指,领着人马往朱雀大航去。自官道到宫城,朱雀航是必由之路。
时隔数日,成之染又见到了李劝星。
短短数日前的凌厉气势已烟消云散,李劝星战袍污浊,银甲染血,眼窝深陷着,往日飘逸的长髯也凌乱不堪。然而那双眼睛虽黯淡失色,他高踞马上的脊梁仍坚#挺着,颓唐之中又流露出几分犀利。
跟随他的兵士便没有这么硬气了。西府发兵二万迎击海寇,一战而败,溃不成军,死伤无数,只有亲从千余人侥幸随李劝星逃脱,在山林间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磕磕绊绊,大半人折损在路上。
他们强忍着辘辘饥肠,终于来到朱雀航,望见齐整的玄甲军,简直要激动得落泪。
然而李劝星却没有,他看了看李临风,又看了看成之染,缄默无言地跨过秦淮。
成之染目光落在他身后,果然见到了宗冶。
宗冶也不比李劝星好到哪里去,脸上乱七八糟的,眉头也拧成了八字。见李劝星面色不太好,他也顾不得多言。
二军合一,一行人沉默而局促。一直走到宣阳门前,李劝星都没怎么说话。
“丧师失地,罪不可恕,”他终于说道,“若今上责罚,我死不足惜,只是老母幼子和军中兄弟,还需阿弟看顾。”
“阿兄这是什么话!”李临风悲从中来,“阿兄忠心为国,逆战迎敌,今上岂会不知?且放心去,我抵上身家性命,也要护阿兄周全。”
李劝星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对方肩膀,神色竟有些怆然。
成之染忍不住道:“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第下虽马失前蹄,当思戴罪立功之计。如此作小儿女状,又岂是英雄所为?”
李劝星侧首盯着她,半晌都一言不发。
李临风催促道:“阿兄,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