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阴风阵阵,暮秋时分得凉意重重,吹在身上,化作冷意,令人遍体生寒。
锦衣卫算是和钦天监在同一块区域,中间隔着五军都督府、礼部等衙门,每次去钦天监的官署时,江望榆总是飞快路过,从来不看黑压压的大门。
外面天色昏沉,里面更是黑暗,两侧牢房门口挂着灯笼,晃晃悠悠,照亮笔直的通道。
江望榆的心提在嗓子眼,悄悄去看路两边的牢房,阴暗无声,囚犯躺在干草堆上,脸深深埋在里面,看不清脸。
不会死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仿佛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血腥味,喉咙涌上一阵恶心感,她赶紧用力按动胸口,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江灵台。”一路上沉默不语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停下脚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往旁边一伸,“这就是你在诏狱的牢房,记住了,是在通道尽头,两边对面都没有住人。”
江望榆闻声看去。
两面是坚硬石壁,两面是牢房柱子,墙壁边上堆着一层干枯的草叶,大概就是囚犯睡觉的地方。
她攥紧手,一言不发地抬起脚。
“进来!”
或许是要戴上枷锁,她恍惚地想,以免她在牢里自戕。
眼前晃过一个人,穿着从七品文官的官袍,身形偏瘦,身量乍一看有点像她,可仔细一看,却是个男子。
那人两步跨进牢房,找了个位置,面对墙角盘腿坐下,只留出背影,随后有锦衣卫上锁,关紧牢门。
江望榆抬起一半的脚步僵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冯斌。
“江灵台。”在诏狱里,冯斌不必担心有人泄露秘密,客客气气地开口,“劳烦你跟我去别的地方,此外,辛苦您记一下诏狱的环境,往后如果有人问起来,您能粗略描述出来便好。”
心中疑云遍布,她微张开口,又闭上,点了点头,跟着冯斌再走出牢房,穿过两道月亮门,拐过三处转角,停在甬道尽头的小院子前。
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名锦衣卫,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冷声行礼:“见过冯指挥。”
冯斌摆摆手,推开院门,“江灵台请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想着总不能比刚才的牢狱更可怕,拖起沉重的脚步走进去。
院子大约一进,正中间是正房,两侧是厢房,廊檐下挂着灯笼,光线亮堂,照亮院子东北角那棵枣树,叶子几乎落光了,枝头残留几颗红枣,将坠未坠。
树下摆着一张圆形石桌,边上依次放了四张石制圆凳,而靠近树根的地方,翻出一层新鲜的泥土,仿佛刚刚移植不久。
她一愣,莫名觉得这里布置有些眼熟。
“江灵台,你安心在这里歇息,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外面那两个人,今天时间紧,明天我再带两名侍女过来。”
“不用!”江望榆连忙拒绝,迟疑着开口,“冯指挥,陛下不是让你把我抓进诏狱吗?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这里也是诏狱。”冯斌按照天子之前的吩咐,“您放心,圣上英明神武,知道您有隐情,刚才牢房里的那个人只是为了堵外面那些大臣的嘴。”
“陛下?可是为什么……”
“大人。”院子外匆匆跑进来一个人,提着食盒。
“放进屋里。”
那人答了声是,大步走进正屋,过了会儿,烛光亮起,又走了出来,两手空空,快步离开院子。
“江灵台,我知道您有很多疑惑,但我现在不能告诉您。”冯斌指了指屋子,以过往从来没有的和缓语气说,“天都黑了,您先吃晚饭,免得饿坏了身体,家里人担心。”
腹中空空,江望榆忍住饥饿,站在原地没动,固执地盯着对方。
冯斌转
念一想,进屋将食盒提出来放在石桌,端出菜肴,另取了一副碗筷,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当场吃下去。
“您放心,饭菜没毒。”
她还是不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僵持片刻,冯斌终于没办法了,只能取出一卷纸条,按照天子的命令,这是最后取信于她的法子。
江望榆接住纸条,迅速展开,看见熟悉的字迹,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你认识元极?”
“是。”冯斌控制语气稀松平常,“他不是在御前当差吗?时常帮你在圣上面前说话,所以圣上对您的印象很好,方才特意命令我妥善照顾好您。”
她捏紧纸条,盯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忽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冯斌立刻侧身往边上一躲。
“冯指挥,我想知道,我的家人如今在哪里?是不是也被抓进诏狱?”
“没有。”冯斌实话实说,“都在家里,还有那两位孟大夫也在回春堂,由禁军和锦衣卫一同看守。”
她盯着对面的男人,勉强看出对方不是在撒谎,心中稍安,又问:“我能写信回家里吗?”
“……这个暂时不行。”冯斌解释,“宫门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您的事情瞒不住文武百官,现在不适合写信回去。”
江望榆只得作罢。
“江灵台,您安心在此处歇息。”离开前,冯斌强调道,“有什么事情,吩咐外面的那两人就好。”
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强撑了半天的双腿一软,她扶着石桌,慢慢坐了下来。
桌上饭菜很香,看上去刚做好不久,香味一直往鼻子里钻。
江望榆勉强用了几口,身上总算有了力气,又展开纸卷,虚虚地握在手里。
一定会没事的。
她会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这样母亲兄长,孟姐姐孟郎中,还有他,都会没事的。
第72章 决定权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韦家。
夜色深沉, 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谁准许你叫一个刑部的员外郎、一个御史就去抓人的?!”
韦谦彦抓起茶盏往前一丢,钧窑烧制出来的茶盏砸落在地,霎时碎得四分五裂, 碎片飞散,茶水四溅, 打湿跪在地上的锦绣衣袍。
“抓的还是钦天监的人!甚至还追进皇宫抓人!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要反了天吗?!”
韦侍郎跪在地上, 撇撇嘴, “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就算是钦天监的人又怎么样?大不了把事情推到陈丰身上,左右也查不到我们家。”
“查不到?!”韦谦彦胸口剧烈起伏,“当你叫那个陈丰当众指责有人假冒朝廷命官的时候, 你、我甚至整个韦家,都已经被盯上了!私藏流放罪员, 你以为是什么轻描淡写的罪名吗?!”
韦谦彦从未如此后悔, 当初就不该一时犹豫, 答应长子收留陈丰,更不该一时不察, 没有亲自派人彻底解决陈丰。
“就说当时认错了人。”韦侍郎挺起胸膛,“爹, 您放心, 儿子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才出此一策,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是我们可以借机打压郑仁远一派,不管那个江朔华究竟是男是女,总归有猫腻。
“只要把这事往郑仁远身上扯,我再让御史弹劾上奏, 就说钦天监懈怠松弛,结合陈丰之前说的天象,斥责郑仁远心怀不轨,再把郑家强占良田的事情捅出来,郑仁远这个次辅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韦谦彦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使劲捶了两拳,“上个月有三份弹劾我的奏章,被我压下去了,没有呈交给圣上。”
“我知道,爹,可是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郑仁远总不可能把弹劾的奏章压下来了。”
“那你岂不知,弹劾我的奏章一样压不住,你以为我的手上就是完全干干净净的吗?”
书房陷入一片沉默。
“爹,您是首辅,又曾经教过圣上。”韦侍郎迟疑着开口,“郑仁远比不上您,圣上总归要念一点师生旧情。”
“去东宫、文渊阁讲过经筳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不过是讲的多了些。”韦谦彦看向长子,目光慈爱,又透着一股浓浓的悲伤,“文儿,陛下登基已有十年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八岁孩童了,而我已经老了。”
韦侍郎盯着自家父亲,终于慌乱起来,连忙爬到跟前。
“爹,我这就去叫御史不要弹劾上奏了,还有那个员外郎,我保证他们不会多说话,我明天就向圣上告罪,说我是被陈丰蒙蔽了,担心有人对圣上不利,才派人去抓人的。”
“傻孩子。”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重重叹息一声,“都是我的错,不该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应该让你多去外面历练历练,不然怎么让你觉得闯下天大的祸,我都能帮你解决。”
“爹!”
“可谁让你是我的儿子。”
韦谦彦扶起长子,拍干净他身上的茶渍。
“从你派人去抓那个江朔华开始,事情的发展就已经没办法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更不可能由我们决定何时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
韦谦彦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幅老叟图。
“这场变局,将在何时何地,以哪种方式结束,决定权牢牢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
万寿宫。
四周静悄悄的,沉闷,压抑,一路上遇见的宫人全部弯腰低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冯斌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跟随引路的内侍,走进殿内,看见坐在长榻上的天子。
单手支着太阳穴,神情平静,闭着眼睛,另外一只手搭在案几上的脉枕。
太医院使坐在锦凳上,正在为天子诊脉。
接到曹平飞快的一瞥暗示,冯斌无声行礼,垂首候在下方。
“陛下大约自昨天下午就开始发热,万幸现在已经退热,脉象轻微虚浮,但并无大碍,臣开副方子,先喝两天,必能痊愈。”孙院使站起身,“臣每日早晚来为陛下诊脉。”
“来人,带孙院使去开药方,药煎好了,立刻送过来。”曹平吩咐道,“孙院使,煎药的时候,你要亲自看着。”
“这是自然。”孙院使提起药箱,“臣告退。”
殿内只剩三人,越发安静。
“怎么样了?”
天子一向温和平静的声音,染上几分嘶哑,打破满室沉寂,抬眸扫来的目光,冷静如同往昔,眼瞳深处刹那风雪。
冯斌心头一凛,低头迅速禀告:“臣按照陛下的命令,亲自带江灵台去跨院歇息,一应物件准备妥当,进宫前,臣带了两名心腹侍女过去,只是江灵台拒绝了,不肯留她们服侍,臣只好让她们先在隔壁等候吩咐。”
“她不想要,就叫侍女离开。”贺枢坐直,“昨天有没有吓到她?”
“臣瞧着应该没有,臣带江灵台逛的牢房是最干净的,更没有穷凶极恶的犯人。”
“嗯,江家、回春堂这两个地方也要保护好,一应所需不能短缺,更不能再让人钻了空子。”贺枢掩嘴咳嗽一声,“今天初七,再过四五天,弹劾韦谦彦那两个儿子的奏章就会递上来,之后就是弹劾韦谦彦本人的,锦衣卫那些证据要及时呈奏……”
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贺枢又咳了一会儿,接住曹平递来的茶盏,喝了大半杯,“郑仁远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