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最值钱,却又如草芥,活长活短、值或不值,旁人说的不算,唯有自己才算。
她的心从未有此刻这般坚定多,生母早亡生亲无德,她这辈子最牵挂的原本也只有阿垣一人,不管不顾后果随着阿垣才是她心之所向。
至于宣穆,她最是对得起他,却又最对不住他,宣穆当初本就应该同荣姨娘死在五年前,是她将他拖拽养大了五年,即便是此刻他的身份重要,她也不曾利用,虽中途留一人在世间确实不地道,但细细算来也能说上一句功过相抵。
她慢慢俯下身来,将阿垣的手握紧,稍稍抬起贴近自己的面颊,咬着牙挤出两句似怨似嗔的话:“死心眼!”
日暮西沉,屋中开始点起烛火来,外面越是冷,屋中的炭烧的便越旺,连带着那炭火的的味道也跟着重了几分。
无奈之下,只好将炭盆离得远些,在床榻上再放上两个汤婆子来取暖。
沈岭垣睁开眼时,眼眶依旧是空洞,什么都感受不到,甚至连黑暗都算不上,甚至他都确定不得自己是睁了还是未睁。
但也正因如此,指尖触及到的柔软也显得更加明显。
他也终在此刻反应过来,手上贴的应当是妘娘的面颊。
“醒了?”
妘娘的声音传入耳中,生气儿不太好,甚至还带着些清浅的埋怨。
沈岭垣扯起一个笑来,回握住她的手:“还在气?”
“不然呢!”
苏容妘攥握住他的手扯了扯:“你怎得这般会出主意,还把我打晕,谭大哥手劲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下手再轻也疼啊!”
沈岭垣眉心微动:“可有伤到?”
苏容妘抿了抿唇,顺势低下头来,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脖颈上:“应当是没有,估计他也知晓,只是想将我打晕罢了,没打算要我的命。”
沈岭垣沉默下来,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顿了顿,他轻声一叹,神色略凝重:“妘娘,跟在我身边,定是不安全,你可想好了?”
他又强调一遍,苏容妘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止是他所行之事透着危险,更是因他身边有异心人,甚至有可能与旁人勾结。
她直起身来,两只手握紧他:“当然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
少有的安生时候,不似在长安街见面时处于闹事,不似在裴府之中受人挟制,更不似在荒屋之中匆忙,竟让她有些恍惚,似回到了杨州。
但那幻想仅仅只要一瞬便破灭,因为此时的阿垣面色苍白,双眸不似从前有神采,亦是要比之前清瘦,这些差距,怕是之后她吸炭火气吸的中了幻才会真的觉得回到杨州。
她想了想,试探问:“你说你入京都寻医,是不是寻的大夫医术不是那么好?不若我想法子回京都再去叫大夫来罢,哪就能——”
哪就能只剩半年?
她声音止住,话停在喉咙间。
沈岭垣依旧是温声道:“那大夫虽不是御医,但在疏肝解毒上也是有些本事,也是因为他的药,我才能有半年光景。”
那就是说,在寻上那个大夫之前,连半年都没有?
苏容妘的心一沉再沉,脑中却是生出一个冲动来。
若是能寻到御医,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第378章 我是你的
苏容妘心中也有了些考量。
她即便是个居于天子脚下的普通百姓,也难说能求见到御医头上,更不要说还是请御医来医有违逆皇帝之心的阿垣。
但也是在这时,她想到了裴涿邂。
她本以为与之再无纠葛,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能想到的,竟只有裴涿邂一个。
扪心自问,她算不得是个多无私磊落之人,她明知道不该如此,却又控制不住想用她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将阿垣的命留下来。
“妘娘,不必为难。”
阿垣似是猜透了她的心思,肃色看向她:“人有专长,能进太医院之人定是有自己的本事,但也并非是所有的病症都能医,并非是我想寻无门,而是寻太医也是白费力气。”
这话算是将苏容妘心中最后一丝盼头都压灭,她垂着头,觉得眼眶又有些酸涩起来。
沈岭垣知道他这话对妘娘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不能不说,将不容更改的事实摆在面前,在寂静屋中同她一起感受命不由己的伤怀。
他扯出一个笑来,也不知此刻妘娘的视线落下何处,能不能瞧得见。
“莫要难过,人各有命,总归是不好强求的。”
苏容妘压抑着的情绪,终是控制不住在此刻崩泄:“什么人各有命,什么不好强求!你的命就是年少早亡,我的命就是年少守寡吗!”
沈岭垣沉默下来,被拉着的手因她低声啜泣而连带着颤抖。
哪有人能面对生死时,真的做到坦然无惧?
他挣扎过,努力过,最后一次次证明所有的挣扎努力皆为徒劳。
此刻拉着的手不知何时会永远松开,他想开口安慰却又无从说起,沉默良久,他哑着声道:“其实你我未成婚仪,还不算夫妻,你并非是守寡。”
苏容妘声调陡然变化,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沈岭垣无神的双眸亦能感受到其中痛色,但他面对妘娘一贯都是笑着的:“妘娘,待我走了,你若是有心悦之人,想嫁便嫁罢,不必顾虑我。”
他一句一句,声音清清楚楚地往苏容妘耳朵里钻:“回忆从前,你我二人不曾有龃龉分离,如今我命不久矣身负重担,你也不曾弃我不顾,你我都努力过,闭眼前只道一句世事无常,只有遗憾并无后悔,这便够了。”
苏容妘眼眶酸涩到发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终是积攒不得,顺着鼻梁滴落而下,不知砸在了何处。
“既然你说未成婚便不是夫妻,那我们成亲罢。”
她说的坚定又决绝:“我知此处不方便大操大办,当初我费劲绣的嫁衣与盖头也早不知去了何处,那便一切从简,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拜了天地,就算是礼成。”
沈岭垣面上难得出现怔愣的神色,亦是让苏容妘在如今这种遍地是苦的情形之下,还能牵一牵唇。
这是他们当初数着日子盼着的成亲,当初连分别几日都扛不住,担心坏了规矩只能隔着门窗说上几句话,一切礼数都在守,一切规矩都在遵,最后却是换来匆匆一个拜堂。
他张了张口,苏容妘却直接将他打断:“不许说不行!”
“不是不行,是不能太仓猝。”
沈岭垣将她的手拉紧:“明日叫人去算一算日子,再扯二尺红绸,勉强算是礼成。”
苏容妘这回是真的笑了,直接俯身过去抱住他。
她生怕压疼了他,不敢太过用力,只将额角去贴他的脖颈,想将
自己身上的暖意传给他些。
又是哭又是笑,苏容妘好半晌才将情绪全然收拢回来。
沈岭垣的手抚在她后背,一点一点安抚着她:“我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你饿不饿,有没有用饭?”
苏容妘轻轻摇头,想着他不知昏睡过去多久,便赶紧起身:“我倒是忘了你还一直未曾用饭。”
言罢,她忙起身去门口,方一开门,便见正在门口打盹的小厮揉眼睛站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问他厨房在何处,他倒是不介意,直接将差事领了下来,转身去厨房忙活做碗素面。
沈岭垣空洞的双眸也不知落在何处,指尖残留的温度让他下意识长指收拢,似怕这点余温消散了去。
其实他吃什么都无所谓,什么东西入了口他也都品不出滋味来,用饭于他来说已算是件磨人事,身上的疼痛让入口的东西都似刀刃割过喉舌。
但他还是要吃的,好生用饭、好生吃药,争取活的久些,再久些。
但让他撑着的这一口气的,也无外乎是两件事,一是妘娘,二是鸣冤,如今妘娘已然寻到,所谋之事也即将功成,他这口气散了大半,便是什么风邪都能侵入体内,让他这条命消散的越来越快。
所谋之事已经大致有了定数,他是半个废人,能做的事越来越小,手下的人将一点点不再需要他,他原本只打算在此处静等着世子沉冤昭雪的消息,安静地消磨这条命,但妘娘追了回来。
如此,他便不能再将妘娘撵走,也再舍不得将她撵走。
他的私心在疯长,他也希望此生的最后一段,能与妘娘在一处。
他更希望阖眼前,能回光返照,再看一眼妘娘。
婚事妘娘想圆,这亦是他心中所愿,但他能给的也只有红布红绸,已是从简再从简,谭策说两日后是好日子,那便再等上两日。
苏容妘用红纸裁了婚书,当初也是准备了婚书的,沈岭垣的字很好,上面的行文是他亲自所写,原本成亲当日落上名字,只可惜生了变故。
如今沈岭垣伤了眼睛,便由她反过来握上他的手,带着他一笔一笔写上聘她为妇的婚书。
“我的字不如你好,你莫要笑话我。”
沈岭垣笑了笑:“不会,妘娘的字很好。”
她的字是他教的,当初也是这样一笔一笔带着她,如今却是反了过来。
等落到名字上,便不能由她来带着写,干脆换成红泥盖上手印。
苏容妘还算是轻松,打趣一句:“挺好的,如同卖身契一般,日后你便是我的了,阿垣。”
沈岭垣心头微漾,面上也难得有了点血色,郑重而坚定地回应她。
“是,我是你的。”
屋内屋外挂着红绸,沈岭垣发髻缠的红发带垂落肩头,苏容妘将其捋至肩后,轻轻依上去。
漂浮着五年的心终于能有片刻的安定,那些未能成的夙愿也终才此刻有勉为其难的短暂圆满。
只是在此刻,外面突然传来谭策急促紧张的声音:“裴家来人了。”
第379章 咱们一起休息罢
苏容妘猛然被惊回神,好似从一场美梦之中陡然拉了出来。
但谭策的敲门声是真的,那急促的语气也并非是作伪,似有无形的手搅动心湖,不留情面地将好不容易扎根下来的她连根拔起。
大抵是听到屋中没有回应,谭策再敲门时便更急促了几分。
沈岭垣握住了她的手,先一步开了口:“可能确定是裴家人?来了几人,可有你认识之人?”
苏容妘有些怔愣地抬头,入目便是沈岭垣一副处变不惊的的模样,他神色没有半分意外与慌张,只是原本那些温柔与满足的笑落了下去。
“你知道裴家人会来?”
“不知。”沈岭垣轻轻摇头,“但大致的缘由,我也能猜到一二。”
苏容妘一颗心被捏钻起,但在阿垣身边,感受他握紧自己手的沉稳力量,她便深吸两口气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像年少时一样,所有事可尽数交给他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