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另一只手抬起来抚了抚宣穆的面颊,轻声安抚着:“娘知道这个打算吓到你了,娘也知道你不想与娘分开,只是我家小宣穆早晚要长大的,总不会一直留在娘身边。”
她不想让他掺和进这些人的恩怨之中,只想让他似寻常小郎君一般长大。
“娘也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如今有要紧的事要做,带着你恐有不便,而是还要时时顾及你、担忧你,你也没法好好读书。”她声音缓缓,“杨州很好,山好水好,娘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杨州,甚至做梦都想回去,你听话,先回杨州等娘亲好不好,等这边的事都弄好了,娘一定立刻就回去。”
宣穆的眼睛很亮,似小鹿般凝着她:“真的?”
“当然,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声音小了些:“可娘现在就在骗我,如今已与之前在客栈之中答应我的事相悖了。”
苏容妘一噎,掐着他面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道:“厉害了,还说起你娘来了。”
宣穆并不觉得疼,但被她捏上面颊的那一侧眼睛闭了上。
他不说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不想走、不想分别,只是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若是娘亲坚持,他即便是心中再不愿,也要听话。
苏容妘将心中的愧疚强压下去,拉着阿垣的手一点点凑近宣穆。
她温声哄着:“乖,让你爹爹看看你的模样。”
宣穆的视线这才重新落在娘亲身侧的男子身上。
这人生的很俊朗,但一眼就能看得出他身子有些不好,他身量清瘦,不似薛爹爹那般精壮,气质温润,不似裴姨夫那般凌厉疏离,即便是他心中对这个爹爹有些抗拒,但仍旧愿意与他亲近。
在这个爹爹的手被娘亲拉过来时,他非但没躲,反倒是将自己的面颊向前凑了凑,帮着他的指腹落在自己的脸上。
爹爹的手不似薛爹爹那般粗糙,亦不似裴姨夫那般有薄茧,触摸上他时并不让他排斥,也任由其指腹从自己面颊移到鼻梁、眼眶和唇畔。
沈岭垣眸底似闪过几分怅然,但唇角扔挂着亲和的笑:“宣穆生的很俊俏。”
苏容妘将他的手回握住:“我也觉得,但就是肉少了些,我之前见过他的同窗,旁人家的小郎君即便是没有被养得溜圆,也是被练得精壮,在裴——”
她声音一顿,觉得自己不该在此刻提起这段经历,却是又在这片刻停顿后觉得不必欲盖弥彰。
“在裴府之中吃得倒是好许多,但也不见得他长肉长壮。”
沈岭垣没在乎裴府这种字眼,只是顺着她的话笑道:“又不是养什么牲畜,要过年时宰杀,不必长那么多肉。”
“可秀秀姐说,胖子生病掉肉,瘦子生病没命,小孩子是最娇贵的,还是胖些好。”
秀秀是当初邻居家的姑娘,比他们两个都要年长几岁,当初早早地成亲生子,只是不知如今过得如何了。
沈岭垣笑着没反驳,心中确实回味着宣穆方才唤得一声爹爹。
他确有一瞬希望这孩子当真是他与妘娘的,这样便能免除他身份的隐患,也不必让妘娘担心牵挂,可即便回到当初,他也断然不会在成亲前做出轻薄之举,那便当真要害得妘娘独自有孕生子。
她不该吃这些苦。
就像此刻,他即便是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能与妘娘相守,也不能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许是他们之间就是有缘无分,当时情况紧急,是他将她塞入马车之中,酿成如今这般结局,那便让他替她做一次决定罢。
第368章 替他,把他那份也活出来
即便是宣穆再不愿,也照样被送上了马车。
派去互送他离开的人苏容妘之前也认识,亦是在镇南王世子手下做事的,此前他们跟阿垣一起在世子的书房之中议事,她曾同世子妃一起给他们送过吃食,虽仅有几面之缘,又隔了这五年,但从前闲适的场景却在眼前格外清晰,连带着此人的容貌也能叫她一眼便想起。
临近分开时,宣穆坐在马车上,万分不舍地看着她,上一次分开是娘亲奉诏随皇后娘娘一同去成佛寺,后来便出了事,娘亲回来之后养了好久的身子。
此次又要分别,即便是娘亲说了到时候去杨州找他,他又如何能全然放心?
苏容妘亦是舍不得这个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可该狠心的时候绝对不能心软,她强硬地将视线收回,转而去问身边的叶听:“你可要跟着宣穆一同回杨州?”
她分析着:“你身契在裴府,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应当这辈子都在裴府之中,但如今你出来了,大可以去杨州转上一圈,就当是散散心,也帮我护着宣穆些,等过几日我也会回去,你也算不得违命。”
叶听犹豫着,她奉得命自然是守着苏容妘,可如今这副模样,那姓谭的与沈郎君定不会容忍她一个裴府的人继续跟着。
两相比较之下,倒是跟着宣穆最稳妥,毕竟母亲的心都长在孩子身上,只要是将宣穆看住了,便不必担心苏容妘会不跟上。
“还是跟着小郎君罢,我也会些拳脚功夫,若是路上有什么事,我也能护一护他。”
如此当然是最好,苏容妘的心放了大半,直接送着几人离开。
转而回头时,便正好见谭策用手肘顶了顶坐在石凳上的沈岭垣:“你比我强,我媳妇和孩子都没了,你非但把媳妇找回来了,还白得这么大个孩子。”
他忍不住感慨:“常言道月子仇、恨破天,当初你嫂子有孕的时候,白日里吃酸的,临睡前又要吃辣的,我是起早贪黑的伺候,她脾气不好我也是忍气吞声哄着,倒是你有福气,直接将那些都越过去,跟媳妇见了面,她更是一点都不怪你,还对你死心塌地。”
沈岭垣出来吹了些风,面色有些不好,故而没说话,谭策也没怪他。
毕竟他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谭家嫂嫂和小侄子,五年前百年已不在人世。
苏容妘见状几步回到沈岭垣身边:“阿垣,你不出来送也是行的,吹了风岂不是身子要更难受?”
转而,她又对着谭策道:“谭大哥,你可知……嫂嫂和侄儿如今葬在何处?”
谭策苦笑:“哪有什么葬不葬的,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估计此刻早就随风飘走了,我也五年未曾归家,连衣冠冢都未曾给他们立。”
他转而拍了拍沈岭垣的肩膀:“不过快了,咱们就快成了,到时候我直接回杨州哪里都不去,就守着你嫂子过。”
这种话说起来未免沉重了些,沈岭垣的面色亦愈发苍白几分。
苏容妘看着担心:“咱们接下来去何处,这地方应当是你们专程用来见我的罢?现在要回哪去,你们如今所在之地,可方便我过去?”
沈岭垣犹豫一瞬:“妘娘,其实你可以不同我走的。”
“不行。”苏容妘不想让他再费口舌劝,固执道,“我想跟在你身边,你如今身边也需要人照顾。”
年少时是他照看她,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沈岭垣笑的温和又随意:“好。”
转而,他对着身侧的谭策道:“谭大哥,有劳了。”
苏容妘看着两人,免不得一怔。
下一瞬,便见谭策叹气一声,迎面向她走来。
苏容妘瞳眸睁大,当即明白了其用意,又急又气又恼:“沈岭垣,你不可以!”
她几乎没有连名带姓唤过他,甚至还是这般厉害的语调,她转身就要躲过谭策想沈岭垣靠近,只是下一瞬脖颈到底没躲过去,挨了一记手刀,她只觉眼前一黑,直接向前扑去。
沈岭垣似有感应一般,将人直接抱了个满怀。
她比记忆之中,也轻了些,想来是这五年来并没过上什么安生日子,也或许是失了孩子,身子的亏损一直未曾调养过来。
他无奈垂眸,眼前尽是一片虚无,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热意与重量。
“沈郎君放心,我手上有准头。”
沈岭垣点点头:“有劳再寻一辆马车,换一条路送到杨州,叫个机灵些的人罢,妘娘醒来定要跑回来的,免得被她给糊住了。”
谭策应了一声,这是身为下属来应的,只是出于私情,他还是忍不住道:“真要如此吗?你和他们母子两个这才重逢,而且你的身子——唉,何不趁着最后的光景及时行乐?”
沈岭垣浑浊的瞳孔之中晦暗无光,即便是将怀中人抱得再紧,也早晚要松开手。
“不管不顾拉着她行乐吗?”沈岭垣轻轻摇头,“我舍不得。”
即便是他心中清楚,一切都要以妘娘的意愿为先,他不能为了让自己安心,将妘娘推开。
可是他越知晓妘娘不会愿意离开他,越是深刻感受妘娘对他的情意是宁可与他同死,他便越是想要将妘娘强留人世。
即便是明知妘娘许是会在他死后伤怀,他也想要让她好好活着,离开京都这漩涡远一点。
她自小孤苦,亦未过什么好日子,他曾经想为她谋出一片安稳天地却终究事与愿违。
他尽力去寻她下落,即便是拖着病体残躯也要把五年前分别时的承诺兑现,只是他终究是活不长久。
那便将她强留在人世罢,五年前她知晓他身死后,也坚持到了五年后的今日,那便就当做他五年前就死了。
让她好好活着,也替他将他那份活出来。
第369章 夫人的丧事,也该着手准备起来
叶听知道夜里才寻了机会给裴府送消息过去,既要瞒过沈岭垣的人,又要背着些宣穆,她的信上也没法将事说的太过详细,只是简简单单两行字——
奴婢宣穆南行至杨州,妘娘虽沈留京都。
信递到裴涿邂面前时,他还有一瞬犹豫要不要看,毕竟若是叫妘娘知晓,定是要生他的气。
只是架不住心中挂念,到底是将信给打了开。
待瞧见上面的内容,他面色瞬时沉冷了下来:“来人——”
门外随侍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听命。
“派人两批人去,一方护住宣穆,另一方去寻夫人踪影。”
他将信向前一递,随侍接过查看,当即明白为何家主会这般吩咐。
略犹豫一瞬,他还是开口:“家主,属下其实擅作主张,一直派人跟在夫人身侧,夫人被打晕送上了马车,此刻亦是向南走,但却与小郎君走的并非一路。”
裴涿邂神色一凛。
随侍察言观色,当即跪了下来:“主子息怒,是属下愚见,料想主子定是舍不得夫人离开,属下私心也是不愿有旁人对夫人下手,这才擅自派
了人过去,还请主子恕罪。”
说是擅作主张,但实际上还是观主子心行事,主子分明舍不得,那即便是说了不必派人跟着,也不能全然依照主子的命行事,否则到时候主子问起来,说不准照样要落下一顿责罚。
就像此刻,也是幸而派了人跟着。
裴涿邂面色不愉,但也懒得分出心神来责罚他,只冷冷道:“叫人在暗中护着夫人周全即可,若非有什么意外,莫要现身,至于你——”
他眉心蹙起:“你心中既知晓擅作主张,便去领罚。”
随侍应了一声,退出去时心中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屋中只剩下裴涿邂一人,他这几日已如常上朝,为着巡查赵家人踪迹与牵连,亦是忙得昼夜难分。
如今突来妘娘的消息,就仿若将他从溺水之境给陡然拉了回来,让他能喘息几口气,亦将他的命又续上些。
妘娘既是被人给打晕的,是沈岭垣自知行危险时,主动放了妘娘离开?
那妘娘如今是如何想的?
私心里,他希望妘娘对沈岭垣心寒,若是她愿意,他便能想办法为她安排一个新身份,届时就如同他承诺的那般,用十六抬的花轿将妘娘迎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