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夷渊看他一眼:“这都出来了,吴大人还装什么?”
他顿了顿:“陛下叫我查的事,我需得给一个交代,再者说,此事吴大人定是早有应对之策,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害了你。”
吴尘寂轻笑一声,照样用袖口摆出一副擦汗的模样来遮住脸:“那你可是要将裴尚书令给害惨了……不过你也得学学我才是,这宫中眼线众多,这戏得在到了家中这才算是唱罢。”
薛夷渊蹙了蹙,他很是不喜欢这样。
自小读的书也好,他本身的性子也罢,都不喜欢这种虚与委蛇。
他转身要与吴尘寂分开,但却被他抬手虚虚拦住。
“薛统领,昨日他可有同你说裴尚书令的事?”
薛夷渊脚步微有一顿,下意识想到了如今尚在自己怀中的信,没有答话。
吴尘寂却是已经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待拐过了宫墙,走入前后无人的长长宫道,他这才开口:“他定是怕你冲动行事,这才没有将全部事告诉你。”
他面上那些胆怯已经消失,声音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当初去清剿镇南王的事,明面上是如今已经告老还乡的戚统领做的,但伪造镇南王有谋逆之举的,就是那位裴尚书。”
薛夷渊呼吸一滞,面上的镇定都有些维持不住。
“他果真没同你说啊。”吴尘寂唇角带笑,眸色深深,似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往事,“裴涿邂本就是皇帝指哪打哪的狗,皇帝如今还能用上他,不会把他如何,你只查出这些证据来,这差事办的还不算完,你要小心了。”
薛夷渊停在原地,吴尘寂则是背着手向前走去,声音幽幽传到他耳中:“只是这狡兔死走狗烹,下一个被烹的,怕就是咱们这个尚书令。”
随着他逐步远去,薛夷渊盯着他的背影久久难以回神。
而此刻裴涿邂面对皇帝,则是颔首后慢慢跪了下来。
“陛下,前段时日京郊有人闹事,确实是臣拦了下来。”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道,“那些人如今分不清究竟是前朝余孽,还是镇南王余党,不可一并混淆处置。”
皇帝眸色闪了闪:“既是叛党,为何不能一并处置?”
上位者周身迫人的气势向跪在堂中的人施压:“若是镇南王的人,你还想如何?”
裴涿邂背脊未曾有片刻的弯下:“杨州之事,虽已经时隔五年,但尚有人在议论,镇南王余威尚存,陛下还需在此事上拨乱反正才是。”
他未曾与皇帝视线交汇,毕竟这是大不敬之事,但他却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神情。
压抑、猜忌,一切与镇南王相关的事,都是他的禁忌,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即便镇南王一家已经惨死。
当年镇南王同皇帝一同打天下,是皇帝率先攻下京都,镇南王收拢边陲百姓,正是讨论天下共主的位置谁来做的时候,镇南王让了一步,推举皇帝上位。
当年的兄弟情深、相互辅佐,在多年的权利滋养之下一点点变的味道。
皇帝的儿子孙子皆不成器,但镇南王唯一的儿子却才名远扬,甚至七年前,世子的独子尚且十岁,便已有天才之相。
许是嫉妒、猜忌,也是对权利的掌控,皇帝罗织罪名,灭了镇南王一家,什么打天下的兄弟什么才明远扬的少年,什么天才之相的稚童,皆死在了杨州。
裴涿邂知晓皇帝太多的事,他语气如常,与皇帝分析利弊:“陛下如今既想要收拢民心,光是银子撒下去还不够,还得需要名声,若真能寻到镇南王残余势力收拢军中,以德报怨,这是多好的名声。”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皇帝却是沉默了半响。
他终是开口问:“裴卿,你是不是觉得,朕当年做错了。”
裴涿邂神色没有半分变化:“陛下乃一国之主,怎会有错处,又怎能有错处。”
皇帝摁了摁眉心,又是思虑的片刻:“裴卿,这事没法这般算了,等下去领二十板子罢,也当给朝中人一个交代。”
说是交代,但裴涿邂心中清楚,这也是在警醒他。
饶是他如今官居尚书令又如何,只要皇帝想,照样可以屈辱地趴在长凳上,被压着打板子。
行刑的人下手有分寸,并不会要了他的命,但罪是要遭的,他出宫门时唇色已经发白,由着随从搀扶。
却未曾料到,宫门口马车旁,有随侍看见他便即刻到他身边来:“家主,夫人被县主带走了。”
第239章 他的妘娘,是死是活他都要将她带出来
随侍气都不敢喘,紧张的额角渗出细汗来。
裴涿邂森冷的眸光扫了过去,一步步向马车靠近,厉声问:“带走?现如今还在县主处?”
随从应了一声是,裴涿邂上马车的脚步一顿,倏尔回头看他:“叫你们跟着她,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旁人带走?”
“可那是县主,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来请家主定夺。”
裴涿邂没心思去处置他们,也不去上马车,旋身拉过随侍身后的那匹高马。
他忍着疼,翻身上马时压到了伤口,还是没忍住紧蹙眉头。
“再带几个人随我一同过去。”
与他一同入宫的随侍知晓他身上还带着伤,犹豫着要上前阻拦,却被裴涿邂扫了一眼,不敢再上前。
回禀的人在前面引路,裴涿邂则打马速行,他只觉得耳边所有嘈杂之声尽数消退,只有他胸膛之中的那颗心狂跳的声音回荡,敲着他的理智似要逼疯他。
紧张、忧惧……诸多情绪踊上心头,将他吞噬撕扯,唯有身上的疼让他清醒,尚维持着思绪稳下,思虑此事对策。
随侍寻着同伴留下的记号带路,裴涿邂的下裳已被血色浸染,连带着半个身子都发麻,彼时苏容妘早已被县主从寺庙之中带去了旁处矮房。
她手脚被绑着,口中塞了个帕子压住舌头,既吐不出来也说不出话,县主立在她面前,华贵的衣裙与破败的小院格格不入。
她身上并没有多严重的外伤,但面颊却因为县主报复的一巴掌而火辣发疼。
县主也有些纠结苦恼,她盯着苏容妘的面上来,想干脆直接这张脸毁了去,亦或者打断了手脚,免得她水性杨花的性子到了下面也不安分。
只是她想着多年前,李潜用那双冷静无波的眼睛来看她,评了她一句:“浮朝,你何时有了这般恶毒的性子。”
她不想让苏容妘到下面去告状,只能十分可惜地说上一句:“烧了她罢,能让她也因火焚而亡,算是她的福气。”
苏容妘瞳眸震颤,心底的惊惧叫她奋力挣扎,只是手脚被绑的太过牢固,叫她一切的挣扎都变成了徒劳。
眼看着县主缓步出了矮房,她身侧的丫鬟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草与荤油,直接洒在了她身侧。
丫鬟做这种事还是有些心虚的,在对上她的凌厉急迫的视线时,没敢把稻草铺在她的头边。
火折子扔在了地上,顺着她腿边的稻草一点点烧了起来,门外守着十多个人,皆穿着县主府护卫的衣裳,似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附近潜藏的暗卫——县主下的命,谁也不准违逆。
眼看着屋的火越烧越旺,苏容妘只觉似回到了五年前的杨州。
当初阿渊在火海之中,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她不怕死,甚至说早就不想活了。
在娘亲过身的时候她就不想活了,是阿垣将她拉了回来。
意识到阿垣已经丧命时,她也想就此跟着去了,但尚在襁褓之中的宣穆咿咿呀呀叫的不停,叫她为了这条荣姨娘换来的命,硬生生活了下来。
事到如今,她似看到火光之中阿垣向她走来,似清流般的声音入了耳中淌过心间:“妘娘,撑不下去也不要紧,你已经撑得够久了。”
可眼前之中场景变幻,她又似看到裴涿邂高大的身子坐在扶手椅上,广袖宽袍下,将宣穆踩在脚底,带着莫大的压迫,阴恻恻与她道:“你若敢死,宣穆给你陪葬。”
苏容妘猛然回过头来,火光已燃起,她一狠心,咬牙将被反绑在身后的手凑到火边去。
火焰灼烧皮肉的疼叫她下意识抽回手,但她只深吸一口气,便重新将手伸过去,等着将手腕上的绳子烧断。
她疼的咬紧了口中的帕子,直到挣扎间绳子终于松开,双手自由的同时她终于可以将口中帕子拿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耳边稻草被烧的噼啪做响,眼前火光似要将她吞噬,苏容妘她满头都是汗,屋中的亦起了浓烟,她被呛的咳嗽两声,才
终于提起些力气来将腿上的绳子解开。
她避着越烧越旺的火焰,几步冲到门前,猛推一把门,却能感受到门外的阻力。
门被栓上了。
苏容妘手上疼了没了什么直觉,仍旧拼了命地用身子来撞门,但此刻外面却有声音传来:“怎么有动静?”
另一人答:“顾及是房梁砸了下来罢。”
苏容妘彼时脑中思绪才终于回笼,她旋过身去,背靠着门缓缓坐到地上,捂着唇免得自己被呛晕过去。
她另一只手捂住狂跳的心,同自己道,不急不急,慢慢想。
外面既有人守着,自己即便是费了力气将门撞开,也只能是被抓住重新扔回来。
正门走不得,先去窗户那边看一看,最起码先能让喘气顺畅些。
她贴近矮房的墙壁,一点点挪动至窗口,许是县主根本没想过她竟还有跑的机会,窗户并没有订死,她用尽全部力气,终将窗户推开,再见天光。
她下意识想咳,却只能紧紧捂住唇,生怕自己的咳嗽声音引了前面守着的人注意。
身后的火越烧越旺,苏容妘不敢再等,直接翻窗而出,可却因为吸了太多浓烟,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消散,直接扑在了地上。
恍惚间她深思混乱,只下意识地朝前爬去,也不知朝着哪个方向更不知走了多远,便彻底没了意识。
裴涿邂感到的时候,矮房已经彻底染了起来,似有漫天之势的火光映在他眼底,他直接翻身下马,迎着守在门口的县主守卫向前,厉声吩咐道:“一个个都死了不成,县主欺人太甚,伤我妻性命,尽数拿下,我自要去陛下面前求一个公道!”
一路过来骑马太急,他鬓角墨发荡在颈间,身后衣襟染些,眸中闪烁着猩红的光,似是地狱修罗,叫人望而生畏。
在旁处蛰伏的暗卫得了命令即刻上前,同县主留下的守卫打了起来,裴涿邂盯着面前已经被烧的几近全毁的矮房,似也将他的理智尽数烧毁。
他的妘娘怎么能死?
他眸中闪烁着偏执的光,执拗地做了决定,步子半点没停直要往矮房之中闯。
身后的随侍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家主不可,这矮房烧成这个样子,夫人定是活不成了!”
裴涿邂暗哑的声音几近嘶吼:“滚开!”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妘娘生也好活也罢,他都要将她带出来!
就在此时,有随侍高声道:“家主,夫人在这!”
第240章 她未曾有过身孕,这是她的头胎
苏容妘觉得自己恍惚在梦中。
她似回到了杨州那个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小院,里面有娘亲,有阿垣。
她的身子也在缩小,似是回到了她儿时,这时候她应该飞快跑到屋中去躲在娘亲身边,再唤一声:“沈大哥好。”
可她的无论怎么走,都不能靠近小院半步,最后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容妘,你要去哪?”
她的脚步顿了下来,下意识回眸,便撞进了裴涿邂的怀中,他死死扣着自己的腰,似要将她嵌入身体之中。
裴涿邂居高临下看着她,眼底之中是隐忍的怒火:“我未曾应允,你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