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是周掌柜花了两个月才做好的,一个灯笼就卖到十两银子。
沈缨侧着身子从挂满了符纸的柱缝隙,进了铺子里侧,想选一些店内的彩纸和金银纸。
她小日子来了,在寒气森森的验尸房待的太久,加之先前不停奔波,腹处仿佛盖了一块冰板一阵一阵的疼。
她脸色苍白,气色很差,整个人恹恹的不像平日那般生龙活虎。
“累着了吧,瞧瞧你,也就做个仵作罢了,怎么比县令还忙碌。”
周掌柜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无碍的。”
她疲惫的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的木凳上。
沈缨从一摞纸张中抽出红色、绿色和黄色纸,又拿了一些金银纸。
“死不了的。”她喃喃的说。
“既不适,为何不归家。”
头顶上方有一道声音,顺着那声音飘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带着一丝清凉气息的松木香气。
这股香气转瞬间便盈满了整个房间,沈缨脑海中忽然滑出林默的脸。
她的心转瞬明朗起来,沈缨手上拿着一叠红纸,抬头看向林默。
他又穿着一身墨色衣衫,立在阴暗处,她方才没看到。
“这么巧,林公子也在。”随后她便看见他手上提着一盏兔子灯笼。
难怪先前能在竹林寺遇到他和姜宴清下棋,果然是有亲友过世。
她深有所感,低声道:“还请林公子节哀。”
“此地阴寒,沈姑娘气血不通,不易久留,归家休息为好。”
林默视线从她脸上扫过,见她眉心紧蹙,柔和了声音,说道:“当仵作,很累么?”
沈缨抬眼看他。
他也垂眸看过来,神情温和,眼神专注。
被他这般看着,沈缨竟生出一种被长辈关切的错觉。
那目光温暖,有岁月积淀下来的宁静。
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些委屈,有股想要倾述的冲动。
但她很快敛了心绪,笑了一下,低头快速眨了眨眼,又抬头对林默说:“不累。”
林默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她。
然后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头对周掌柜说:“周掌柜,讨一碗热水。”
他说完侧头看过来,墙上的烛火映在他眼中,像月夜下澄心湖的湖面,宁静而深邃。
周掌柜看了他一眼,将一对三彩陶俑放到书案上,转身在火炉上煮水。
林默又对沈缨说:“永昌县衙有沈姑娘这样的用心之人,必定恢复昔日威仪。”
这样的人,实在难以让人心生不喜。
沈缨起身行了一礼,惭愧道:“微末仵作而已,是县中各位官员勤勉爱民。”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还有各大家族鼎力相助。”
林默浅笑了一下,没说话。
周掌柜在热水中融了一块红糖和姜片,热腾腾的递到沈缨手上。
他似是猜到什么,叹了口气,又拿来几件小巧的冥器,是些体型小巧的动物,让沈缨带走。
“莲丫头……”周掌柜叹了口气,说道:“哎,算了,这世间路也不比阴曹路好走,你也放下吧,莫要再折腾了。”
沈缨垂头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没有回答。
“那在下告辞了。”
林默手上拿着两件精巧的陶俑和灯笼,招呼了一声便放下一串铜钱走了。
沈缨看着他出去,视线落在他背影上,跟出去很远。
她喝完了糖水,问周掌柜:“你与此人相熟?怎么以前没见过?”
“怎么,看人家俊俏想攀交情?你可歇了心思,那位……”
周掌柜若有所思的看着林默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说:“那可是林家四房的人,你惹不起,离远点吧,丫头。”
“之前从未见过。”沈缨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觉得此人很是面善。”
“此人是半年前忽然来的,每次都是午后或是日落前过来,最常买的便是这些动物灯笼,偶尔会买些纸花。”
“来凶肆买灯笼?”
周掌柜听罢不满道:“整个永昌我做的灯笼最好,这人就是瞧准了我这手艺。”
沈缨捏了捏眉心,实在没精力琢磨他人癖好。
林家四房的人极少现于人前。
她并不了解那些人,自然也不会去招惹。
沈缨拿了东西准备离开。
临走时周掌柜低声道:“阿缨,听闻你最近在看宅子,想不想赚点银子?”
第五十五章
一听有银子赚,沈缨忙道:“确实不够,您又得了什么门路?”
竹林村那几间泥屋太过老旧,夏季还好凑合,一旦入冬冷下来,那屋子可就住不了人。
前几日隔壁一户老伯过世。
因独居在家,死后三日才被人发现,是沈缨亲自去殓尸的。
不久后,便有些神神鬼鬼的事传出来。
她家屋后便是树林,一入夜影影绰绰,有些阴森。
小兰前些天被躲在屋外烧纸的人吓了一次,最近日头一落就躲在屋子里。
昨日风大,不少纸钱都飘进了她家院子里。
她这才知道,村里的人往他家周围埋了镇邪之物。
弟妹都是懂事孩子,虽然怕,也从未说过搬家之类的话。
但这件事,沈缨心里一直记挂着。
所以,周掌柜一说起此事,沈缨很是意动。
外域商人一向出手阔绰,或许做这一趟便攒足了买宅子的银子。
周掌柜抚着胡子说:“黑市又来了一批外域药材,商户想找人画成图册。你和王惜若是想挣,明日就得去。”
“我可是替你说了很多好话的,说你是霍三亲传弟子,人家一听霍三名头便应了下来。”
“多少?还要做成册子。”沈缨心里盘算了一番,快步走过去,凑到周掌柜跟前低声问。
周掌柜笑了笑,面色神秘:“上百种毒物,都是中原头一次出现的珍贵东西。一类一册,一册五幅,一类毒物便是一两白银,肥得很。只是,你们得提防中毒,人家也说了,作画之人若管不好手脚毒死了,他们不赔。”
“这么大手笔?谁来了?”
“还是那些粟特族的胡商。”
百类毒物画完能得几百两银子,除去给周掌柜五成利和各处打点,她和王惜,每人能分得不错的收入,确实是很肥的差事。
沈缨点点头,忽然皱起了眉,“我记得五年前,也是这些人带来一批毒物,被赵悔一个人全揽下了。”
周掌柜正在往灯笼纸上写字,奠字写了一半。
他蘸墨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说:“是啊,当时你和王惜满世界找莲朵,没去黑市看,啧啧,赵悔那模样就像是被下了咒。”
“他一口气吞下那么多毒物和药材,差点被赵家主赶出赵府。”
“只可惜,听说他买下的蛊虫全都死了。”
“这小霸王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忽然买那些东西。”
“指不定想脱胎换骨,长生不死呢。”沈缨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应下了画册买卖。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沈缨又谢了一遍,最后拎着周掌柜送给小兰的一个八角小灯笼后就回去了。
沈缨坐着回村的最后一趟牛车,回家后稍作休息,便张罗起晚上的饭食。
待收拾完,便先哄着小兰睡觉,自己则去了院子里,就着月色折起了纸花。
她折的是杜鹃花,碗口大的花,盛放的、含苞待放的还有花苞。
整整折了十九支,捆成一大束。
她又折了一堆金银元宝,纸衣纸鞋,纸屋纸床。
这些事她之前没少做,年纪小时为了补贴家用,她什么活都干过。
折这些纸花、纸人、元宝都很熟练,月影下只能看到她翻飞的手指。
最后一匹纸马完成。
沈缨端在掌心看了看。
她记得莲朵一直想学骑马,但身边的人总怕她受伤,直到死她也没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匹马。
她对着那银纸折成的马喃喃道:“我为你折一匹,你最喜爱的白马驹,愿它能带你飞跃阴间山河,早日寻到轮回的路。”
天际已经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