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善名在外,对沈家颇多照顾。
周、沈两家交情较深,甚至,他还查到周小成对沈缨颇有心意。
难怪沈缨要隐瞒。
但他们有言在先,可由不得她坏事。
姜宴清眯眼望向远处,沈缨单薄的身子已融入雨中,只留了一道灰影。
他不由得在想,若霍三肯留下助他,鹰卫一案定然事倍功半。
只可惜,狡猾之人最懂趋利避害。
霍三如今只想隔岸观火,留下沈缨也是笃定自己不会拿个女子如何。
永昌之事复杂难控,他虽早有准备,却也诸多受限。
皇帝还说偌大的小长安人才济济,必能寻得良将。
谁曾想,他能用之人竟只有一个心思复杂的小女子?
另一边,沈缨跑得急,一想到姜宴清还在后头,她便没了避雨的心思。
于是一路疾奔回家,湿成一只落汤鸡。
然而,她刚换了衣裳雨就停了。
她泄气地坐在床边,觉得姜宴清简直就是克星,每次遇见,她就要遭殃。
晚间,沈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狼吞虎咽吃了八个包子才缓过劲来。
据他说官府经过一整日排查,总算找出几可疑之人,多是乞丐,也有两个途径此处的游侠。
各府也协助抓人,送来几个疑犯,姜宴清全都收押却未审问。
沈缨“哦”了一声,并未细问。
她比谁都清楚死者情形,根本就不是被谋杀,哪有凶手?
沈缨又忍不住劝导了沈诚一番便回屋了。
她从柜子里翻找出最后一瓶给周小成特制的药粉,又从柴房里挑了件还算华贵的礼物。
周庚年生辰快到了。
周家虽不大办,但她作为晚辈还是得尽些心意的。
况且,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和周庚年商议。
再晚,姜宴清就该查到周家头上了。
然而,第二日清早。
当她极其小心地抄近路拐入周家住的那条巷子时,却看到了靠墙而立的无奇。
他一身墨色常服,站在树荫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既然守在这里,那么姜宴清……定然也在。
“吱呀”,周家的门被推开。
沈缨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站直身子,却是周小成走了出来,看样子是着急出门。
“阿缨,你这么快就到了?”
这话听着奇怪,沈缨看了眼树荫下的无奇,走到周小成跟前,疑惑道:“你知道我来?”
周小成擦了擦汗,说道:“姜县令说来的路上他托你去市集买东西,所以让我过去接你,没想到,你这么快。”说着便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沈缨抿了抿唇,松开手揉了揉胳膊,勉强笑道:“是啊,周家是整个永昌最和睦良善的人家,县令大人早就想来探望,这些都是他吩咐买的。”
她将背篓放下,将自己收拾好的几条鱼也递上去,“这是我自己抓的,你和祖父炖汤喝吧。”
周小成高兴地将鱼拎在手上,随后压低声音说:“这位新县令可真能折腾,不过,他怕是做不了几天就得打道回府了。”
竟连周小成都这么说,看来姜宴清短短时日内得罪了不少人。
见沈缨疑惑地看向过来,周小成重重点了下头,又说:“听闻,黑市有人买他的命,价值一万金。林府出事后,他又是招募新衙役,又是整顿诏狱,还到王家游说,建议玉山雅集重开。”
“你也知道,林家为了将王家在学子中的威望压下去没少下功夫,费了好几十年的功夫才将鹿鸣苑做得如今声势。姜大人简直就是虎口夺食,这种做派谁能容他。”
沈缨不予置评,顺着他的话说了句:“此人确实狂妄。”
周小成一路又说了不少消息,还问起凶肆的那个案子,说官府对流民和外域商人登记不力,类似命案以前就发生过,但从未被重视。
“人们都说,那一带阴气重,常有恶鬼索命,乞丐流民本就弱势,寄居在那种屋子里,压不住邪气。”
“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小成,眼下是多事之秋,以后这些事还是少听少说为妙。”
周小成点点头,说:“听你的。”
沈缨微微一笑,没有多言,看上去对这些事浑不在意。
她心中却忍不住担忧,谁能想到她还在浑水中插了一脚?
又有谁能想到所谓的荒宅案不过是开头,往后还不知要挖出多少乌糟事来。
此时,恰好走到厅堂门口。
她一抬头就看到姜宴清一袭天青色常服端坐在主位,清隽的面容上挂着三分薄笑。
他手上拿着茶碗,正与周小成祖父周庚年说话。
他的声音清润如泉,不急不徐,能轻而易举地令人放下戒备,若不知其手段还真以为是什么良善人。
他正在说:“周老先生常做善举,宅心仁厚,帮扶邻里,家中子孙上进,友爱亲睦,难怪家族繁荣,永昌百姓理应以周氏一族为楷模。”
“不敢当,大人过誉了。”
周庚年坐在下首位,依旧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衫,神情谦卑,听到夸赞淡淡笑了一下。
姜宴清嘴角挂起一个浅浅弧度,忽然抬手,指着墙壁上一幅达摩图,说道:“一切人所居舍宅,皆有鬼、神,无有空者;一切街巷、四衢道中、屠儿市肆及丘冢间,皆有鬼、神,无有空者。”
“本官听闻周老先生颇好佛理,不知对这番说辞有何解?”
“草民字都不识几个,哪敢说懂。”
周庚年面色微变,谨慎地回了一句。
见姜宴清依旧看着他,于是又说:“心境澄明,便能避神弓鬼矢,老夫也只有这般拙见了。”
“澄明,甚好。”姜宴清抿了口茶,放下茶碗,向门口看来。
注:
1.“一切人所居舍宅,皆有鬼、神,无有空者;一切街巷、四衢道中、屠儿市肆及丘冢间,皆有鬼、神,无有空者。”引自佛经《长阿含经》
2.《菜根谭》中有言:“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
第十九章
沈缨抬手将往里冲的周小成往后拨了一下,自己走上前行礼。
随后,她便站在堂屋中间。
而周小成则走到周庚年身后,目光谨慎地看着姜宴清。
屋内气氛凝滞而紧绷。
主位上的姜宴清将各人神情收入眼底,随后将一只铜铃铛放在木案上。
他望着沈缨说道:“昨日,你与本官说沈家与周家相交数年,关系亲厚,知之甚深,那便由你向周老先生请教,此物与文昌塔阵法有何渊源。”
那铜铃铛里头挂了一张符纸,摇动并无声音,但若在野外,以特殊阵法排列,遇风便会有响声,呜呜声如号角。
沈缨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姜宴清绝不会无故来周家做客,定是查到了证据。
而她,也会因为刻意隐瞒而被他迁怒。
沈缨从未想过开罪姜宴清,既然他已经查到这儿,自己装糊涂也没用。
于是她并未迟疑,向周庚年跟前走了两步,认真道:“周祖父,昨日,官府在西郊山上发现诡异阵法,有巫蛊诅咒之嫌,大唐律例对此明令禁止,你为何明知故犯?”
她说得直白,一双眼紧盯着周庚年,发现他眼神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
他皱起眉头,在眉川折起一段深痕,不解道:“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从未摆过什么阵法。”
“您精通相马之术,可闻声辨马的好坏。其实,辨人亦是如此,掌纹、指印、足迹……各人各异,您是否去过,杜鸾一验便知。”
“他的本事您是听过的,所以,不必费心狡辩。您须得知道,纵然有千般借口,这种江湖术法一旦沾染巫蛊之说,周氏一门都会获重罪的。”
江湖术法……倒是个脱罪的好说法。
姜宴清看了一眼沈缨,见她绞尽脑汁为周家开脱,那自作聪明的模样实在可笑,她以为周家沾上旧案还能全身而退?
芙蓉巷的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进入踏入周家的那一刻,芙蓉巷便会将周家上下查个底朝天。
沈缨侧对着姜宴清,余光已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的压迫感。
她也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机根本无处遁形,但她不能看着周家因为一个阵法背负“灭九族”的罪名。
周庚年很快便听懂了沈缨的暗示,只是在听到“周氏一门”时忽然咳嗽起来。
他抬手拦住要说话的周小成,起身向姜宴清行礼,说道:“老夫年迈,常有遗忘的事,大人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倒不算糊涂,心思转得很快,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不会轻易屈服。
姜宴清在那祖孙身上扫了一眼,语气冷冷道:“那你便说说文昌塔隐秘。”
周庚年靠向椅背,苦涩地笑了下:“老夫情愿不知,年轻时,因在官府照料马匹,恰巧与一个建塔的匠人熟悉,那人带我到塔内偷拿了些废弃的木料,也是那个时候我窥见地宫法阵。”
“大人看到的那个假阵,我不过是照猫画虎,胡乱摆在那儿,为的就是个心安理得罢了。”
“文昌塔的秘密我从未跟人透露半分,永昌是文人之乡,拜孔孟,尚儒学,最忌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我周家还有正在科考的学子,一旦泄露出去哪还有活路。”
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听着像真话。
沈缨看向姜宴清,见他迟迟没有接话,只是神情淡漠,让人无法窥见他的心思。
于是她又问道:“长安元年,八月初三,您是否在洪州府马市卖过一匹上等宝马?”